荀詡沖他們抱了抱拳,轉身登上旅車。前面車夫一聲呵斥,鞭子在空中甩出一聲脆響,兩匹馬八足發(fā)力,車輪發(fā)出“咯拉咯拉”的聲音,整輛大車緩緩地駛出了南鄭南門。與此同時,在南鄭城的北邊發(fā)出一陣喧囂的歡呼聲,漢軍的第一波騎兵已經(jīng)披紅掛綠地開進了城中…………
……荀詡日夜兼程,從漢中南部翻過大巴山,取道嘉陵江南下劍閣,進入蜀中平原,在四月四日的時候抵達了成都,見到了已經(jīng)闊別兩年多的妻子與兒子。
他在成都陪自己的家人一起享了一段時間的天倫之樂,每天就是和兒子一起讀讀書,釣釣魚;幫妻子修繕一下漏雨的屋頂,還用自己的俸祿給她買了一支銅簪與一套蜀錦裙。這一段時間可以算得上是荀詡擔任靖安司的工作以來難得的空暇時光。有時候,他坐在家中的門檻上望著自己的兒子嬉戲,甚至慵懶地想就這么過一輩子也不是件壞事。
有一次,他兒子荀正舉著一個風車跑到他面前,抓著他的袖子問道:
“爹爹,你去那么遠的地方,到底是去做什么呀?”
荀詡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無限慈愛地摸摸荀正的腦袋,回答說:“爹爹是為了漢室的復興。”
“漢室復興?那是什么?”小孩子似懂非懂。
“唔,就是大家生活變的比以前好了?!?
“那,到那時候,爹爹你就能每天都陪我玩了嗎?”
“是呀?!甭牭阶约焊赣H肯定的回答以后,小孩子歡喜地跑出院子,蹦蹦跳跳地大叫:“娘,娘,我要漢室復興!漢室復興以后爹爹就能天天回家了!”荀詡望著他的背影,唇邊露出一絲微妙的笑意。
五天的假期飛也似地過去,到了四月九日,荀詡不得不告別家人,踏上前往江東之路。
他從成都首先接受了新的官職,一共有兩個,公開身份是撫吳敦睦使張觀手下的主?。涣硗庖粋€不公開身份則是司聞曹江東分司的功曹。
蜀漢與吳兩國同為抗御曹魏的盟友,都在對方首府設立了“敦睦使”這一常設職位,用以維持雙方的日常外交聯(lián)系。而敦睦使所在的辦公機構敦睦館則成為雙方外交人員活動的基地。兩國的政策變化以及外交文書都是通過敦睦館來進行傳輸;當有高級別的大臣互訪的時候,敦睦館也做為駐蹕之地,比如蜀國丞相府的參軍費祎每一次出訪東吳的時候就都住在這里。
而敦睦館的另外一個職能,就是以外交身份做掩護進行情報活動——這可以理解,蜀漢與吳都沒有天真到認為對方會將所有的事都告訴自己,于是他們喜歡自己動手搜集。這就是司聞曹江東分司的工作。
荀詡從成都出發(fā)以后,先從陸路趕至江州,然后乘坐“敦睦館”專用的外交木船沿長江一路東進,終于在四月十七日順利抵達了江東都城武昌。
這一天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天上無一絲云彩,江面能見度很高。懸掛著蜀漢旗幟的木船緩緩地駛入了位于武昌西側的牛津。這里是外交船只專用的港口,所以里面毫不擁擠;木船輕松地穿過幾道水欄與灘壩,穩(wěn)穩(wěn)地停靠在一處板踏前面。
“荀大人,可以下船了?!贝蛞贿呑ブi鏈將鐵錨拋到水下去,一邊沖船艙里喊道。
很快從船艙里走出來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人。荀詡從來沒這么暈的這么慘過,雖然他是長沙人,但很小就去了益州,沒什么機會坐長途的船運。這一次在長江里幾天幾夜的漂流,讓他差不多吐完了胃里所有的東西,那滋味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他晃晃悠悠地邁過踏板,身子一擺,差點掉進水里,幸虧被迎面來的一個人攙住,這才幸免遇難。
“您就是荀主簿?”
來人問道,他說話帶一點成都口音,荀詡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這個人將荀詡小心地攙扶到碼頭上來,荀詡兩腳踏到堅實的土地上,這才多少感覺到有些心安。他抬頭仔細打量來者,這是一位面色白皙的年輕人,兩條細眉平直而淡薄,看上去溫文儒雅;他身上的舊藍布袍已經(jīng)洗得有些發(fā)白,但十分整潔。
“荀主簿,是張觀大人派我過來接您的。”年輕人對荀詡說,他的聲音不高也不低,“我叫郤正,字令先,目前在敦睦館擔書令?!?
荀詡想拱手作答,但腦子還是渾渾噩噩的。郤正從懷里掏出一粒草綠色的小藥丸遞給荀詡,笑著說:“您別擔心,一般第一次坐船來東吳的人都得暈一次船,我給您預備了醒神丸,吃一粒頭就不暈了。”
荀詡接過小藥丸吃下去,藥丸散發(fā)著清香,還沒來得及落入胃里就在喉嚨中直接就化掉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確有其效,他的頭疼果然減輕了。
“這是吳國的藥坊專門配的,他們的醫(yī)生水準不錯。當年如果曹操手里有這個配方,赤壁之戰(zhàn)就不會輸?shù)倪@么慘了……您這邊走,馬車在這里?!?
郤正很健談,從一見面就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來。荀詡剛吐的稀里嘩啦,沒力氣跟他聊,只能慢慢朝著車子走去。到了馬車前,郤正架住荀詡肩膀把他抬了上去。這時一名吳國的邊境小吏走了過來,指著荀詡對郤正說:“這位大人還沒登記呢?!?
“外交人員,已經(jīng)知會過你們上司了?!?
郤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潦草地接過毛筆在小吏的竹簡片上簽了字,然后也上了車,讓車夫往武昌城里開。
一路上郤正興致勃勃地給荀詡介紹著沿途風景與吳國風土人情,荀詡斜靠在馬車上,右手抵住太陽穴,皺著眉頭向兩側勉強望去。與漢中貧瘠荒涼的山地不同,江東這里一路放眼看過去全是綠色,路旁種植的全是垂柳,正逢四月,春意盎然。遠處水道縱橫,頭戴斗笠的漁夫撐著一葉扁舟縱橫其間,頗有情趣。就連呼吸入鼻的氣息都濕潤綿軟,比起漢中粗礪干燥的寒風舒服許多。
大約跑了半個時辰,馬車來到了武昌城前。城門上方的兩個鎦金大字反著陽光,格外醒目。守城士兵遠遠看見馬車上高高懸起的蜀漢敦睦使旗號,連忙將城門打開,馬車毫不停頓地穿過城門,駛入城中。這是吳國對敦睦館的特別優(yōu)待,以此來表示對蜀吳兩國友好關系的重視。
敦睦館位于武昌中央偏北,就在內(nèi)宮城宣陽門側旁不到兩里的地方,是一棟相當豪華的宮殿式建筑。當年在彝陵之戰(zhàn)以后,諸葛丞相與吳主孫權有意重新結為同盟,于是彼此向對方派出了鄧芝與張溫兩名使節(jié)。孫權為了表示誠意,特意在武昌為鄧芝的來訪建了一所新居,后來這座建筑就被當做敦睦館來使用,成為蜀人在江東的一處活動基地。
馬車抵達了敦睦館前面停住,荀詡已經(jīng)恢復了幾分精神。郤正跳下車,指揮幾名仆役把行李搬運下來;荀詡自己扶著把手也下了車,恍惚中看到館中走出幾名身穿雜色錦官服的人。為首之人見到荀詡,立刻熱情地抱拳相迎。
“荀主簿是吧?我是撫吳敦睦使張觀?!?
出乎荀詡的預料,張觀看起來年紀并不大,可能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白凈圓潤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皺紋,保養(yǎng)的相當好;郤正看上去也頗年輕,不知道是不是這江東氣候養(yǎng)人的關系。
“真是抱歉,失態(tài)了?!避髟偛缓靡馑嫉卣f道,右手還是頂著太陽穴不敢松開。
“呵呵,我剛到這里的時候,也是一樣?!睆堄^寬慰他說,然后指了指旁邊一個穿著黃袍子的長髯男子道:“這一位,是吳國朝廷專門負責與我們敦睦館聯(lián)絡的秘府中書郎薛瑩薛大人?!?
“薛大人,幸會?!?
“荀大人不必多禮,您初來鄙州,風土尚不習慣,應當多休息。我回頭去叫宮里的太醫(yī)給您診治一下?!毖Μ撜f話聲音很細,口音帶有沛郡的口音,態(tài)度和藹。張觀在一旁不禁笑道:“薛大人,我的主簿才來了不到一天,你就急著把他送去醫(yī)館啊,這就是東吳待客之道么。”
“蜀中多疫氣,不清掃一下怎么行?!毖Μ摵敛豢蜌獾鼗負?,兩個人隨即哈哈大笑。
蜀吳兩國使臣素來有相互嘲諷的傳統(tǒng),張溫訪蜀的時候與秦宓辯論過,張奉使吳的時候與諸葛瑾拿對方的國號開玩笑,鄧芝甚至當面嘲弄過孫權,這也算得上是兩國關系融洽的一個證明。從薛瑩與張觀剛才的對談就可以判斷出,蜀漢與吳關系仍舊處于黃金時代。荀詡想到這里,心中一寬,沖薛瑩拱了拱手。
這時郤正已經(jīng)將行李弄妥,張觀見狀對薛瑩說:“我晚上設下宴席為荀主簿接風,薛大人請務必出席呀?!毖Μ摀u了搖頭,抬頭看看天色回答說:“最近朝廷里比較忙,我恐怕是無法出席。我看就等荀主簿身體恢復一點,我再來盡盡地主之誼吧?!?
薛瑩說完,走到荀詡前做了個抱歉的手勢,然后告辭離去。張觀、荀詡與郤正看著他離開以后,三個人走進了敦睦館的大門。
館里一進門是一間寬闊的廳堂,兩邊各立著一只銅制仙鶴香爐,鶴嘴中裊裊地飄著青煙;廳堂擺放著一尊青銅牛方鼎,鼎上方懸掛著用篆書寫的“敦睦和洽”四個字,落款的赫然就是東吳重臣兼書法名家張昭。
仆役們見三名官員已經(jīng)進來了,于是走過去將大門“轟”地關上。張觀示意郤正等人離開,然后笑瞇瞇地對荀詡說:“荀功曹,蜀中一切安好?”
荀詡注意到了這個稱呼的變化。對外他是敦睦館的主簿,而實際上卻是司聞曹江東分司的功曹。張觀這樣稱呼他,意味著接下來就是涉及到情報領域的對話了。張觀在擔任撫吳敦睦使的同時,也是江東分司的從事,算是荀詡的上司。
荀詡簡單地匯報了一下成都和漢中的情況。張觀把右手搭到銅鼎上,忽然饒有興趣地問道。
“您以前是在漢中的靖安司工作吧?”
“正是?!避髟偮牭竭@個問題一楞,難道張觀也知道了漢中的那件事?
“呵呵,漢中靖安司是對內(nèi),而我們敦睦館是對外,兩者工作性質不同,要面對的麻煩也不盡相同?!睆堄^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若是粗心大意,可是會引發(fā)外交上的大亂子?!?
“唔,多謝提醒,我會格外留意的。”
“您也許早就知道,但我還想再強調一下。外交無小事,任何不當舉動都有可能對兩國關系造成損害?!睆堄^說到這里,拿眼神瞟了一眼大門,問道:“剛才那位薛大人,你覺得人怎么樣?”
荀詡想了想,謹慎地回答:“人還不錯,不過我總覺得似乎隔著一層什么東西?!?
“呵呵,不愧是諸葛丞相身邊的人,果然敏銳?!睆堄^贊許地點了點頭,“薛瑩這個人與我私交很好,是我在東吳最好的朋友,以前我們還是同學。但從外交和情報方面來說,他卻是我們敦睦館最麻煩的敵人,絕不可掉以輕心?!?
荀詡點了點頭,外交無私交,這一點原則他是知道的。諸葛丞相有一位親生兄弟諸葛瑾就在東吳任高官,但他們兩個在代表兩國交涉的時候也都是一切以自己國家利益為基本,絲毫不攙入兄弟感情因素。
“吳國人比較怪,他和我們、魏人的思維方式與行事風格都不太相同。你既然來這里從事情報工作,就必須對此有所了解?!睆堄^說到這里,忽然感慨道:“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別看蜀、吳一團和氣,實際上武昌地下的情報戰(zhàn)不比漢中或者隴西輕松多少。要知道,有時候盟友比敵人更頭疼。”
“比敵人和盟友還難纏的大概只有自己人了?!?
聽到荀詡的話,張觀理解地點了點頭,用手按住上翹的嘴角,笑道:“我大概知道為什么荀功曹你會被調來江東了?!睂Υ塑髟倛笠砸粋€苦笑,什么都沒說。
“至于這邊的基本情況,你可以去找郤正了解,他一直負責日常事務,不過……”張觀看看門口,用手掩在嘴邊低聲道,“這個家伙正義感太強了,有點不知變通,跟情報部門格格不入。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明白了,我會盡快開始熟悉武昌的情報網(wǎng)絡……”這時荀詡忽然將眉頭擰成一團,表情也變的古怪起來“……只是……”
“只是什么?”張觀露出好奇的表情。
荀詡慢慢地從肺里吐出一口飽涵江南水氣的氣息,用右手習慣性地捏了捏太陽穴,略帶狼狽地伸出另外左手:
“能再給我一片醒神丸嗎?”
接下來的幾日,荀詡一直在郤正的幫助下對整個吳國國情、政局現(xiàn)狀、經(jīng)濟政策、軍事體系、民計民生等諸方面進行考察,以試圖對這個位于長江南岸的國家建立起一個初步的印象。與此同時,荀詡還頻繁地出現(xiàn)在各個東吳大臣的宴會之間,與吳人進行交談,了解他們的第一手想法。期間他還得到了孫權的接見,還得到了一塊玳瑁殼做為賞賜。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荀詡心中原本抽象的東吳變的豐滿實在起來。他在一封寫給裴緒的信中這樣寫到:
……在經(jīng)過兩次權力轉移與數(shù)十年的相對安定統(tǒng)治以后,江東政權自孫堅時代培養(yǎng)起的那種銳意進取的氣勢已經(jīng)被這種和平銷蝕的所剩無幾。歷史原因與地理原因的雙重影響令東吳君臣滋生出一種從外人視角來看很矛盾的心態(tài):一方面他們很驕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可以被稱為自大——從吳主到最基層的平民普遍認為任何針對東吳的軍事行動都是不可想象的。他們的想法有其歷史淵源,孫權即位以來曾經(jīng)遭受過來自曹魏與我國的數(shù)次大規(guī)模攻擊,但最終都成功地將其順利擊退,這些勝利都是間接或者直接得益于長江。在我與吳人的交談中可以發(fā)現(xiàn),長江做為天塹的存在從地理上與心理上都對他們有著深刻的影響。長江的安全感削弱了他們對外界政治變化的敏感程度,使之對現(xiàn)狀很滿意,并相信這種狀況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諷刺的是,做為一枚銅錢的兩面,這種封閉式的茍安心態(tài)不僅帶給吳人優(yōu)越的安全感,也成為了他們向外發(fā)展的障礙。與輝煌的防守戰(zhàn)相比,東吳對外用兵的記錄慘不忍睹,要么是完全的失敗——比如建安十九年的合肥之戰(zhàn);要么是戰(zhàn)略意圖十分混亂——比如建興六年的石亭戰(zhàn)役,從戰(zhàn)術上來說陸遜將軍無懈可擊,但在戰(zhàn)略上東吳除了消耗了大量物資以外,絲毫沒有收益。我想這可能是肇始于東吳將領一個很不好的習慣:東吳的南部疆土與我國南部局勢類似,廣泛分布著松散的蠻族部落,相當一部分東吳將領就是靠鎮(zhèn)壓蠻族來積累資歷。因此東吳的軍事行動呈現(xiàn)出鮮明的討蠻式特色:缺乏一個大的戰(zhàn)略構想,只確立無數(shù)短期戰(zhàn)略目標,而且他們樂此不疲。這與我國明確的戰(zhàn)略目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也正因為如此,東吳君臣很明顯抱有一種既自大又自卑的矛盾心態(tài),這導致武昌在軍事上和政治上始終缺乏一個明晰的定位。他們將自己視做一個獨立政權,但又向曹魏與我國稱臣,暴露出武昌視自己是一個相對于中央王朝的地方割據(jù)政權的不自信;而每當稱臣這一議題進入到實質操作階段的時候,武昌又立刻退回了自己最初的立場——和他們的軍事行動一樣飄忽不定,沒有指導性的原則。讓所有人,甚至他們自己都無從捉摸。
這種對外消極據(jù)內(nèi)自大的心態(tài)究讓東吳的小圈子化更加嚴重,在我接觸過的吳國臣子當中,大多數(shù)人在表現(xiàn)出對蜀、魏兩國因不信任其過于強大而產(chǎn)生的恐懼以外,更多的是對東吳獨立意識的強烈自滿。究竟這會引導我們這個可敬的盟友走向一條什么樣的軌道,接下來的發(fā)展趨勢實在是令人玩味……(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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