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說也是法治社會,私自把連殊抓來,他已經(jīng)心頭發(fā)毛了,生怕有什么后患,可經(jīng)不住羅韌動手啊。
羅韌像是沒聽見,緩緩走到連殊面前蹲下,伸手揪她的衣領(lǐng),連人帶椅子,拎起來。
連殊臉色都白了。
羅韌說:“我這輩子,最恨別人動我的人,我的兄弟,我的愛人,我最恨別人來動!”
說到這里,臉色突然猙獰,手往前一握,就掐到了連殊的脖子上。
一萬三頭皮發(fā)麻,和炎紅砂一左一右上來去拉羅韌:“羅韌,慢慢來,慢慢來。”
羅韌笑了一下,松開手,炎紅砂和一萬三把連殊連帶著椅子扶正,她頭發(fā)有點散,右臉不知道是不是剛被撞到,腫了一塊。
羅韌回頭看了眼曹嚴(yán)華,也真是出鬼了,曹嚴(yán)華居然秒懂了,趕緊拖了張椅子過來。
羅韌就在椅子上坐下來,正對著連殊,問她:“有印象了嗎?”
連殊開始怕了,一說話就帶了哭音:“我真不大記得了羅韌?!?
羅韌笑了笑,說:“我信?!?
他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有些疲憊,很久沒有說話,久到炎紅砂她們都有點惴惴不安。
“我來問,你答,不要?;ㄕ?,也不要指望我對女人客氣?!?
連殊見識到了,他對女人,還沒有曹嚴(yán)華和一萬三他們來的客氣。
“你老家,是不是黔桂一帶,靠近四寨?”
連殊驀地睜大了眼睛,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
羅韌緊接著問:“你媽媽,是不是生過一個野人?”
***
連殊沉默了一會,忽然間,又恢復(fù)了那種無所謂的架勢。
“都知道了啊,”她說,“是啊,就是?!?
“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事?”
連殊咬了下嘴唇,表情有些慘然。
“也沒什么事,你們這么問,估計已經(jīng)知道不少了。那個時候,都說山里有野人,但是誰也沒真的見過,也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媽媽進(jìn)山,被……”
她笑笑:“就是那檔子事唄。我爸在寨子里,很晚不見我媽回來,就帶人上山去找,就找著了,那時候,野人早跑了。”
羅韌不動聲色:“后來,你爸找了獵人?”
“是啊,跟你一樣,誰不恨別人動自己老婆?何況還是個畜生。我爸帶著人在山里堵,最終堵到了?!?
炎紅砂插了句:“把他殺了?”
連殊說:“是啊,連殺帶剮,割了肉下鍋,興許還撈起來吃過兩口——吃兩口才解恨啊。”
說這話的時候,她咬著牙,恨意似乎到今日還不解。
羅韌問:“然后呢?”
連殊苦笑:“本來,大家伙都希望,事情就這樣過去。我爸挺愛我媽的,沒嫌棄她,就希望日子還能好好的過,誰知道,后來我媽懷孕了?!?
“開始也沒往壞處想,都希望是我爸的,不想再折騰。誰知道,孩子一落地……”
她咯咯笑起來,笑的很慘:“那種做不了假的,一生下來身上就帶著毛,一看就是那畜生的種。我爸受不了,跟我媽說,下不了手掐死的話,就扔掉,遠(yuǎn)遠(yuǎn)地扔山里去。”
“我媽說,她自己扔?!?
她眼淚落下來。
炎紅砂嘆了口氣,女孩子畢竟心軟,紙巾攥在手里,想幫連殊擦一下眼淚,忽然想到木代,手一攥,心又硬回來了。
連殊吸了吸鼻子,努力做出無所謂的模樣:“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沒舍得扔,她居然能偷偷地,把那個小野人藏在附近……”
羅韌問:“你爸發(fā)現(xiàn)了?”
“我先發(fā)現(xiàn)的。我那時候年紀(jì)小,愛黏著我媽,我媽估計也覺得我人小,不懂事,有時候,還帶上我?!?
“小野人年紀(jì)比我小,但塊頭長的比我大,也不會講話,我開始有點害怕,后來玩熟了就不怕了,經(jīng)常跟著我媽去找她玩,和她一起采果子,教她畫畫兒……”
聽到這里,曹嚴(yán)華心里打了個突,下意識看了一眼一萬三:所以那個野人對一萬三好,并不是因為什么“藝術(shù)是無國界的”,或者賞識一萬三的才華,根由居然是因為連殊嗎?
連殊教野人畫畫兒。
“可是,世上的事,沒有能瞞那么緊的,我爸漸漸發(fā)現(xiàn)不對了,他有一次套我的話,我就說了,說了之后……”
她苦笑:“這個家,就從那時候開始散了,總在吵,可我爸在外人面前,還是會幫我媽瞞著……”
“我覺得我爸挺可憐的,是的,我那時候小,五六歲,可是你們別以為小孩子就不懂事,條條道道,心里清楚的很。我越同情我爸,我就越恨我媽,恨那個小雜種。有好多次,我都想把事情嚷嚷出來,寨子里是老族長管事,老族長說一,別人不說二的,但是我媽嚇唬我,我要是說了,她一定狠狠打我?!?
羅韌看她:“你最后還是想到了法子,是不是?”
連殊冷笑:“我媽經(jīng)常囑咐那個小雜種,別到村里去,別見著人,不準(zhǔn)露面兒,我聽在耳朵里了?!?
“后來有一天,讓我瞅了個機會,我媽去挖藥材,放我和那個小雜種一起玩,我拈了個野蘑菇在嘴里嚼,然后……”
一萬三腦子忽然一炸,神經(jīng)質(zhì)似的跨前一步:“然后,你裝著中毒,是不是?”
連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納悶他為什么會知道:“我裝著肚子疼,我聽村里人說過,有些野蘑菇不能吃,吃了會疼的滿地打滾,吐白沫,還會死人。我就裝著我要死了,我一直指村子,比比劃劃說我要回去。那小雜種嚇壞了,一時間又找不到我媽,它就把我送回去了,又拖又拽又抱的……”
“結(jié)果你也可以猜到的,它在村子里露面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出來攆,它慌不擇路的,跑掉了,誰都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她臉上露出得意的笑,現(xiàn)時現(xiàn)地,她依然得意。
羅韌說:“那時候你才六歲?!?
連殊防御似的,臉色忽然猙獰:“六歲又怎么樣?”
“我現(xiàn)在都不后悔,我沒有做錯。錯的是我媽!她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她被一個畜生強*暴,她發(fā)的什么母性去管那個小雜種?我的家都要散了!我爸沒用,不出手,就該我做點什么,把那個小雜種趕走,趕的遠(yuǎn)遠(yuǎn)的才好!”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透過竹簾的縫打在她的臉上,一橫一橫,一明一暗。
她神經(jīng)質(zhì)似的念叨:“是她錯,那個女人錯!”
“后來呢?”
“后來我媽采藥回來,聽說了這件事,當(dāng)時她沒吭聲,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睡死了。我記得……”
她笑:“我記得,半夜的時候,下起雨了,我媽挎了個籃子,往里頭放吃的,我從床上下來,盯著她看,她沒看見我,收拾好了去開門閂,我一下子沖上去,抱了她腿,不讓她去?!?
“我媽哄我,她說,最近山里來了隊外人,一直在林子里挖什么東西,如果讓他們看到小野人,一定會把它打死的。她不放心,要出去找……”
“她讓我在家里等著,說找著了,她就回來……”
炎紅砂瑟縮了一下,問她:“再也沒回來是嗎?”
“再也沒回來?!?
她沉默了很久,就在炎紅砂以為這個故事已經(jīng)戛然而止的時候,連殊又說話了。
“后來過了幾年,寨子里的人陸續(xù)往外搬,半是因為山里不好討生活,半是因為又有關(guān)于野人的傳聞。我們家算是最后一批,那一年,我生日的時候,早上開門,在門口看見有東西……”
她的目光落在那塊沉底的胭脂琥珀上。
“是一個布頭縫的,針腳拙劣的掃晴娘,還有一塊琥珀。”
“那個掃晴娘,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媽縫的。因為寨子里的掃晴娘,大多是用紙剪的,只有我媽,她布頭活好,喜歡縫布娃娃掃晴娘什么的,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間她的針線活退步的那么厲害,但是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干嘛還回來呢?當(dāng)初她拋下我們?nèi)ジ莻€小雜種過,還回來干嘛?”
“我跟我爸說,我們也搬吧,這寨子,我再也不想待了?!?
“走的那天,我總覺得她就藏在林子里看,經(jīng)過寨子中央那口水井的時候,我把那個掃晴娘給扔了,我想讓她知道,我不稀罕?!?
羅韌說:“琥珀反而沒扔?”
連殊有些恍惚。
“本來是想扔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鬼使神差的,帶到脖子上,就一直帶著了。就好像今天……鬼使神差的,我做了一些事,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就做了?!?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