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睿先林如海一步,于九月底賑災(zāi)完畢返回京城,諸事妥當,甚得君民之心,長慶帝賞了幾件東西,又賜假半月歇息,他方能同弟妹迎父,見到林如海平安,喜不自勝,聞得賈敏此,忙先攜曾凈磕頭敬茶。
林如海大笑接過,呷了一口茶,欣慰地道:“好,好,佳兒佳婦。睿兒媳婦,我只盼著你們夫妻二人你謙我讓,攜手共度,日后我林家開枝散葉。”
曾凈面上一紅,眸光流轉(zhuǎn),盡是羞澀。
林睿笑嘻嘻地替曾凈接過林如海給的大紅繡花荷包,道:“父親放心?!?
夫妻二人在室內(nèi)侍立片刻,因想到林如海離京久矣,和賈敏夫妻團聚后必定有許多話說,便朝黛玉使了個眼色,四人皆借口下去了。
林如海一笑,道:“如何?我就說咱們家的孩子最是善解人意?!?
賈敏橫了他一眼,芳姿如初。
林如海見狀,心弦一動,一時之間,相視無。
賈敏輕輕咳嗽了一聲,掩住臉上紅意,道:“老爺且先更衣梳洗,這一年多來,京城中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我與老爺說說,也好有個主意?!?
事畢,林如海擎杯吃茶,聽賈敏細說。
待他聽到史鼐夫婦人雖離京了,臭名卻未消減,當即了然。上一世史鼐夫婦的名聲便是因史湘云的緣故壞了的,他當時在榮國府中,比別人知曉得更細致。
史湘云并非見人就抱怨的人,她對賈母、對寶玉都沒有說過自己的辛苦,只說請寶玉時常惦記著去接她,但因和寶釵親厚,私底下向她訴苦。偏生寶釵極看重襲人,聽說襲人讓史湘云給寶玉做鞋,怕史湘云受累,連忙勸阻,自己替寶玉做了,也是體貼史湘云的意思。只是這襲人知道了這件事,此后說起活計,就不再找史湘云做了,房中好姊妹覺得納悶,一問,就實話實說,如此一來,一傳十十傳百,底下就有不少人知道了,漸漸傳了出去。
史湘云身邊只有翠縷是賈母給她的丫頭,其他奶娘丫頭都是史家的,知道了史湘云抱怨史鼐夫人的機密,回府后如何不告密?因此史鼐夫婦就知道了。
至于螃蟹宴,史湘云大概沒想到自己接受寶釵的好意,成全了的并不是自己做東請客的禮數(shù),而是寶釵自己,既彰顯了她家有錢,有體現(xiàn)了她的體貼細致,也沒有想到外人會因這么一件小事就說史家的那么多閑話來。
這件事的流蜚語,恐怕深閨之中的史湘云依然不知道,也不知道史鼐夫婦對自己已是冷了心,若是知道,哪里還能一如既往地和寶釵親厚非常?
就是賈家也不知道,外面知道的都記在心里,誰會當面說將出來。
如今史湘云住在賈母上房,最喜歡去的是梨香院。
沒有元春省親的大觀園,榮國府沒有采買戲子道姑,薛家便仍住在梨香院中,未遷他居,寶釵也沒了蘅蕪苑,史湘云自然不能和她住在一起,若不是梨香院中住著薛家唯一的男丁薛蟠,只怕湘云業(yè)已搬到梨香院與寶釵同住了。
沒有人比林如海更清楚湘云對寶釵的喜愛和敬重了。
迎春早已體體面面地出閣了,竇夫人待她回門后不久,就帶著賈琮整裝去和賈赦賈璉等人相聚。如今賈家只剩探春惜春兩個姊妹,史湘云性情開朗好頑,平素和寶玉吃酒賞花,再和寶釵細說姊妹情,不覺寂寞,唯覺樂業(yè)。
不想,賈家忽然來了幾個絕色的姐妹,史湘云越發(fā)歡喜了。
其中有李紈嬸娘帶來的兩個妹子,一個名喚李紋,一個名喚李綺,俱是水蔥兒似的人物,更兼薛寶釵那位因許給梅翰林之子為婚隨兄進京發(fā)嫁的堂妹寶琴如同盛世明珠一般,才進賈家,便將眾人都比下去了,賈母愛得什么似的,忙命王夫人認作干女兒,留在房中住下,然后又命李紈留其嬸娘堂妹一起住下。
寶玉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夸贊這個妹妹,又要夸贊那個妹妹,一張嘴忙得不得了。
一干姊妹個個讀書識字,非輕薄脂粉,常湊在一處吟詩作畫,描龍繡鳳,每每穿著大紅衣裳站在雪里,竟比盛開的紅梅還要鮮艷嫵媚。
黛玉收到惜春的書信,向賈敏笑道:“惜春妹妹說,薛家的琴姑娘才進府里沒兩日,外祖母就問生辰八字,意欲為二表哥求配。媽看外祖母這是什么意思?金玉良緣的話兒傳了這么些年,明知琴姑娘已經(jīng)說了親,進京發(fā)嫁,卻又在薛太太跟前說這話。”
因林如?;鼐┖蟀萏醵?,出門會友了,故而賈敏悶悶地坐在炕上,膝上放了一個小小巧巧的掐絲琺瑯手爐,聽了這話,不以為意地道:“你外祖母原就對金玉良緣不滿,此舉是告訴薛家,寧可求娶薛家區(qū)區(qū)一個商賈之女,也不想金玉成婚。論身份,薛家的琴姑娘不過是尋常商賈之女,遠較皇商之女為低?!彼嘈坯煊癫粫幻靼走@個道理。
黛玉嘆道:“可惜了?!?
賈敏詫異地道:“可惜什么?”
黛玉笑道:“可惜了薛家寶姑娘那樣的人品才貌。我見過她幾回,倒真真是個出挑人兒,容貌既極出眾,才氣又極高,行事展樣大方,也頗有見識,就是我自己也自嘆弗如,偏他們家認定了二表哥,帶了個金鎖來,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兒?!?
賈敏淡淡地道:“不管他們。”
有所欲便有所為,有所為便有因果,最終好歹終究要自己承受。
黛玉點頭,又道:“惜春妹妹說那位琴姑娘把寶姑娘也比下去了,不知道是何等模樣何等才氣,若是成了婚,少不得能見上一見?!泵泛擦趾土诸J峭?,共事了不少時日,同是讀書人家,平常也走動幾次,他們今年打點了一個外放的職缺,已經(jīng)離京了。
說到這里,黛玉忽然又起疑惑,道:“奇哉怪也。梅翰林家外放出京,怎么薛家竟不知情?偏在這時候進京發(fā)嫁?又住在外祖母家,難道梅家沒和他們通信?金陵距離京城并不比離梅翰林的外放之地遠,亦可在那里成婚。再者琴姑娘的年紀比我還小幾個月,如何就能成婚了?我竟想不明白他們這是意欲何為?!?
賈敏眉頭一皺,也有些納悶。
正在這時,卻聽林如海道:“這有什么不解的?不過是想悔婚罷了。”
母女聞不覺大奇,站起身迎林如海進來,賈敏親手解了林如海的斗篷遞給丫鬟拿下去撣了雪掛在架上晾著,黛玉則將自己的手爐奉給林如海。
林如海扶妻落座,又命黛玉坐到跟前,方道:“你難道不曾看出眉目來?”
黛玉道:“倒是瞧出了幾分古怪,只是爹爹說悔婚二字,是梅家想悔婚,還是薛家?”
林如海含笑道:“你說呢?”
黛玉想了想,道:“既然薛家進京是為發(fā)嫁,想來是不會悔婚的,何況他們家是商,梅家是官,他們?nèi)艋诨?,牽扯可就大了。如此說來,是梅家?莫不是他們家如今是官宦之家,梅翰林又進了翰林院,覺得自家清貴,所以就嫌梅家的門楣了?”
話到此處,黛玉驀地想起一件小小的消息來,不是別個,正是事關(guān)梅家,似乎有一門顯貴看中了梅翰林之子,意欲結(jié)成秦晉之好,她當時不知梅翰林之子已定了親,便沒放在心上,畢竟各人婚事各家做主,與自己沒有相干,誰承想和梅翰林之子定親的那個女孩子竟是薛家的小姐,如今又住到了榮國府。
黛玉忙說給林如海和賈敏聽,賈敏若有所思,林如海卻是目露贊許。
賈敏嘆道:“薛家?guī)е妹米〉綐s國府,未嘗沒有依靠賈王兩家勢力彈壓梅家履行婚約的意思。我那娘家的勢力雖不如從前,但是璉兒的前程卻如錦繡,又有王家、史家、陳家和咱們家這些姻親,還能壓不住小小一個梅翰林?”
黛玉卻道:“人心已不在,強求有何意趣?梅家心有不甘,將來談何善待?”
林如海撫掌稱贊,臉上笑容甚深,道:“自尊自重,理當如此,若不自重,旁人怎會重之?但是,兒女之事非同小可,退了親后說親也容易,可是再尋個不相上下的卻是極難,如梅薛兩家之親,梅家必定會以薛家不是而退親,世人只會說薛家姑娘的不是,畢竟兩家門楣不相對,世人看輕商賈之家,只會覺得薛家高攀而不得才被退親,所以薛家不想退婚?!?
賈敏和黛玉臉上俱有厭惡之色,賈敏道:“虧得他們離了京,不然來咱們走動,我定不給他們臉面!當初誰不知道梅家只是尋常的耕讀之家,因梅翰林讀書,越發(fā)窮了下去,是薛家二老爺贊其志氣,資助梅翰林上進,周濟衣食盤纏,誰知梅翰林是做了官兒了,卻也忘了從前薛家的恩義。現(xiàn)今薛家二老爺沒了,他們就想著退親另娶了?!?
黛玉點頭同意道:“正是,爹爹管著吏部,考評天下官員功績,哪能讓這樣忘恩負義的人繼續(xù)為官?別作踐了百姓?!?
林如海嘆道:“梅翰林于此處雖不好,職上倒還盡心。世上許多人如斯,品德有缺,偏有本事為官,叫人在公務(wù)上挑不出錯。你們娘兒倆忘記了顧明不成?那樣的人品咱們都深知,連太上皇和圣人都知曉,可如今呢?還不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他的官兒?”
母女兩個聽了,不覺長嘆。
確實,品行有虧卻依舊做官的人有不少呢。
林如海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笑道:“別想這些事兒了,人生在世,哪有多少如意的事情?你們也算是經(jīng)歷世事了,這有什么稀奇?日后比這更離奇的還有呢。且來看看南邊來的信,有一件喜事好叫你們知道?!?
賈敏先拿過來看,黛玉眼波流動,急切地問道:“是什么喜事?”
不等看完,賈敏已是滿臉喜色,笑道:“你英蓮姐姐許人了,日子定在明年四月?!?
黛玉想了想,忙問是哪家。
林如海接口道:“是喬秀?!?
黛玉立時想起這位自家遠親,雖然他們住在京城,但是每年都有四季衣裳等物打發(fā)進京送糧食的莊頭捎帶回去給喬秀,也時有書信來往,喬秀十分爭氣,早早地就中了秀才,不過舉人卻落榜了,如今正一面苦讀,一面與人啟蒙,賺些筆墨錢,并不一味依靠林家,別看他年輕,已經(jīng)在書院附近自己掙了一處小小的院落。
賈敏笑道:“是一門好親。甄家只有英蓮一個女孩兒,秀哥兒家中又無父母親人,兩個孩子都是極孝順極靈秀的,成婚后少不得和甄家父母住在一處,時常照應(yīng)些?!?
林如海和甄士隱平輩論交,喬秀卻低了幾輩,但是甄士隱是灑脫風(fēng)流之人,況且兩家又不是正經(jīng)親戚,所以并不在意此事。
林如海點頭道:“你沒看后面的?秀哥兒已經(jīng)說了,即便英蓮出嫁為他家婦,但他二人必定奉養(yǎng)兩位老人直至百年。你收拾些成親所需的東西,再備一份賀儀,命二管家和送年貨進京的人一起回南,等料理完二人的婚事再回來?!?
賈敏嗔道:“還用你說?”
黛玉在一旁嘻嘻一笑,道:“論理,我和哥哥弟弟都是長輩,哥哥又已經(jīng)娶了嫂嫂,理當另外備一份禮,我和弟弟不拘如何,只送一份心意就完了。倒是英蓮姐姐,我得挑選些實用又精巧的東西送她?!?
說畢,別過父母,歡歡喜喜地回房去了。
林如海含笑看著女兒的背影,一臉寵溺之色。
待房中只剩夫妻二人,又遣了丫頭下去,林如海方對賈敏道:“有一事,你須心里有數(shù)?!?
賈敏見他神色凝重,忙斂容道:“老爺且說?!?
林如海低聲道:“我瞧連家的事情怕是不妥了。今兒我在外面遇到了幾個友人,他們悄悄跟我說,有好幾個御史彈劾連大人,有幾條罪名我竟是不知的,卻又罪證確鑿,圣上龍顏大怒,怕是他們家要壞事了?!?
賈敏一愣,脫口道:“怎么會?”
連家和他們家相交甚深,和俞家又是親戚,平素為人處世都極好,怎么忽然就壞了事?當初連太太還請她替兒女做媒,自己因未瞧到恰當?shù)娜诉x,便未做保,不過他們家的家世在京城里不低,極多的人給他們說媒,如今連塵已經(jīng)嫁了人,她年紀大,說的正是舊年曾向清然家提親的那位一等侯爺,連城也已經(jīng)訂了親,女方是理國公府的嫡次女。
林如海嘆道:“咱們兩家許多年都不曾聯(lián)絡(luò)過,起先連大人是我的上峰,他們的事情我有許多不知,這一年多來我也不在京城,誰能想到他們家做下了那么些罪名?”
賈敏道:“不知可是重罪?”
林如海搖頭道:“罪不過死,但封其家業(yè)卻是肯定的?!?
又叮囑道:“連大人為人精明,我怕他們家已經(jīng)知道前景不妙了,若是送了財物過來,你不許瞞著我藏匿下來,這可是大罪!”
賈敏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他們家本就處于風(fēng)頭浪尖,若做出此事,真真是自尋死路。
正如林如海所,二更時分連家就打發(fā)了婆子來,運了十來個箱子,懇求賈敏替他們保管,賈敏當即拒絕了,溫道:“回去告訴你們太太,這些東西我不敢收,但是將來府上缺錢打點,或是日后衣食不繼,我們卻愿意援手,絕不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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