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姊妹之間常起爭強好勝之心,史湘云自小長于榮國府中,知道自己的身份最高,是正經(jīng)的侯府嫡長女,也因此,她在姊妹間十分自在,也不怕得罪人,畢竟沒有人能比得上自己的身份,何況自己的兩個叔叔都封了侯,在勛貴之家中也算是二等的,遠(yuǎn)比榮國府里賈赦的爵位高,賈珍賈政等人更無法與之相提并論。
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親事已經(jīng)定下來了,且勝過迎春等姐妹十倍,這也是她平素給諸位姊妹送禮說話時得意的根由,偏生有一個林黛玉,不論出身根基門第富貴人物都勝過自己,不僅有父母兄弟俱全,而且定了親事,過去就是一等公夫人,自己竟被比下去了。
史鼐夫婦和史鼎夫婦和林家極好,來往十分頻繁,兩位嬸娘也經(jīng)常帶自己和妹妹們?nèi)チ旨易邉?,所以她很關(guān)注林家。林睿成親的時候她也去了,看到成親前一日的十里紅妝,固不如妙玉之多,卻比元春勝上三分,乃因林家的聘禮皆已陪嫁回來了,其中頭幾抬更是皇太后并當(dāng)今皇后所賜,接著是北靜王府添妝,體面大方非常,史湘云不免又添了些抑郁不樂。她知道,沒有父母照顧的自己頂多有一萬兩的陪嫁就算不錯了。
翠縷情知湘云所憂,對此卻無能為力,只能暗暗安慰,岔開道:“眼瞅著入冬了,姑爺送了幾張好皮子來,太太叫人送來了,我瞧足夠做兩身衣裳,給姑娘做件皮襖可好?”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真不是瞎說的,林姑娘每年都能收到俞公爺送的東西,今年也不例外,許是受此熏陶,衛(wèi)若蘭竟也把秋狩時打的幾張好皮子打發(fā)人送了過來,以孝敬史鼐夫人的名號,實際上都知道是送史湘云的。
湘云面頰飛上霞彩,極輕極微地點了點頭,隨后道:“留些皮子給我,我親自給老祖宗做件觀音兜,打發(fā)人送去?!?
翠縷點頭稱是,自去料理。她本是賈母之婢,自然愿意湘云孝敬賈母。
京城中眼明心亮的人極多,早有幾家發(fā)現(xiàn)了衛(wèi)若蘭的舉動,在長安城中,許多王孫公子的動靜都在人眼里,壓根瞞不過人。得知這件事后,除衛(wèi)太太冷笑一聲,不置可否之外,余者俱是會心一笑,并不予以苛責(zé)。
大戶人家的主母們平時總是千方百計地打聽京城各家各戶的各種消息,不管是正經(jīng)消息,還是各家下人的閑碎語,好從中截取自己所需要的,莫小看這些手段,她們得到的消息往往十分要緊,朝中內(nèi)外很多官員都因此而得許多利。
同樣身為女子,皆生存于一方后宅,極多的當(dāng)家主母聞得衛(wèi)若蘭此舉,再想衛(wèi)家的情況,心念一轉(zhuǎn),很快就明白了衛(wèi)太太的心思。
她們嘴里不對外說,對內(nèi),大多數(shù)卻會仔仔細(xì)細(xì)地說給自己的女媳等人。
譬如此時,賈敏正教導(dǎo)黛玉,曾凈亦在一旁傾聽。
因林智之故,黛玉自然知道衛(wèi)若蘭其人。林智和她情分最好,那真是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對來,林智有許多話不說給父母長兄聽,卻會告知姐姐,一是黛玉嘴嚴(yán),從不泄露一絲半分,二則黛玉極為聰慧,常常幫他出謀劃策,解決了許多自己束手無策的事情。
黛玉低頭想了想,道:“如此看來,許多人家對衛(wèi)太太的心思都心知肚明?”
賈敏微微頷首,道:“這件事瞞不過京城那些聰明人,而聰明的人雖然不多,沒有多到滿城皆是,但也不少,據(jù)我所知的就有十來個人。”
曾凈笑道:“太太說得極是呢,早先兩家剛定親的時候,就有不少人瞧出門道了。我媽說,虧得史大姑娘模樣兒品格好,雖然衛(wèi)太太有心思,也叫人暗地里詬病,倒沒做出讓人戳脊梁骨的事兒,若蘭哥兒和史大姑娘自個兒長進,未必不能博一個富貴長久?!?
黛玉聞一怔,怎么文德郡主也十分關(guān)注?曾凈也叫衛(wèi)若蘭為蘭哥兒?正尋思間,只見賈敏撫掌一笑,點頭道:“郡主是該留心,也該費心些,到底是親戚的情分?!?
黛玉蹙著兩彎罥煙眉,睜著一雙含露目,頗為不解地道:“怎么,是嫂嫂的親戚?”
曾凈點了點頭,回答道:“已仙逝的先衛(wèi)太太是我媽嫡親的兩姨妹子。算來,蘭哥兒亦是我的表弟,只是先衛(wèi)太太沒了,娘家又已家道中落,衛(wèi)家罕提此事,外面知道的人漸漸少了,便是知道的也覺得這親戚遠(yuǎn)了些,故不多說。”
賈敏面露贊許之色,忙將京城各家之間的瓜葛細(xì)細(xì)說與姑嫂二人明白。
賈敏自小長于京城,爾后居于江南,當(dāng)家做主二十來年,心腹眾多,消息之靈通,罕有人比,她說的,有曾凈和黛玉知道的,也有她們不知道的。
曾凈已進門,黛玉已定親,這些都需要她們用心學(xué)習(xí)。
饒是姑嫂二人十分聰穎伶俐,仍舊花費了數(shù)月之久,直至年底方明白朝中內(nèi)外各家各戶之間的各種瓜葛,親戚、同科、同窗、同鄉(xiāng)等等,都是情分,目前有所來往的不必說了,就是哪怕相隔十萬八千里,但凡有點子關(guān)系的賈敏都如數(shù)家珍,足足讓二人記錄了好幾冊子,然后隨著賈敏料理自家年事年禮,忙得不可開交。
轉(zhuǎn)眼到了新春,今年因林如海不在家,外面一應(yīng)事務(wù)皆由林睿做主,縱有新婦進門,賈敏仍有幾分失落,難免不如往日那般熱鬧。
這日因賈敏出門吃年酒去了,黛玉忽然拿著冊子過來,對曾凈道:“給史衛(wèi)兩家做媒的竟不是別人,而是衛(wèi)太太嫡親的妹子。嫂嫂,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事,你可察覺了?”
曾凈自進門以來,夫妻恩愛,婆媳和睦,姑嫂親密,日子那叫一個順心如意,平時除了和丈夫吟詩作畫以外,便是同小姑烹茶賞花,情分愈加深厚,頗有一日千里之勢,聞得黛玉之,放下手里的賬本,笑道:“什么奇事,說來我聽聽?!?
因林如海陶冶的緣故,賈敏越發(fā)不愛弄權(quán)了,家中大小瑣事多已在這數(shù)月內(nèi)交給了曾凈,自己只掌管庫房的總鑰匙,然后唯知養(yǎng)生調(diào)理,這也是因為愛女尚未出閣,幼子尚未娶親,兩件大事都得自己做主才能放心,否則早就把總鑰匙交給長媳了。幸而林家里里外外有條不紊,下人們各司其職,賬面上十分清明,曾凈倒不如何忙碌。
黛玉將冊子遞給她看,道:“嫂嫂你看,衛(wèi)太太姊妹四個,倒有三個嫁到公侯之家做填房,那一個不算填房還是因為其夫原先定親的小姐未進門而早亡,故算原配。”
曾凈一愣,臉上浮現(xiàn)一抹詫異,道:“竟有這事?我倒沒留心?!彼屑?xì)一看黛玉所列的人家,果然如黛玉所說,衛(wèi)太太是衛(wèi)將軍的填房,其二姐是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的填房,其妹是治國公馬魁之孫襲三品威遠(yuǎn)將軍馬尚的填房,其長姐是錦鄉(xiāng)侯的夫人,生有一子名曰韓奇,和寧榮二府頗有來往,先前秦可卿出殯時,幾家都去送殯了。
看畢,并想通其中的瓜葛,曾凈道:“到底是妹妹聰明,我竟未曾察覺?!?
黛玉笑道:“我也是理明白了這些人名兒與各家的瓜葛才發(fā)現(xiàn)此事,嫂嫂忙碌家事,如何得空來看這些?不過我覺得甚是奇怪,如何他們家的女兒都定這樣的人家呢?我發(fā)現(xiàn)如今衛(wèi)太太的娘家侄女嫁的也是鰥夫?!?
曾凈微一凝思,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冷笑一聲,面露鄙棄之色,道:“妹妹可曾看出了什么?”她倒是看出了幾分門道,可是她和賈敏有志一同地把自己所知盡數(shù)教給黛玉,故不先說自己的看法,反而向黛玉詢問。
黛玉伸出纖指點了點冊子上衛(wèi)太太姊妹幾個的夫家爵位,又指了指衛(wèi)太太娘家人的門第官職,道:“想必是因此罷?”
這一句話簡意賅到了極致,曾凈卻一下子就明白了,不由得贊賞一聲,點頭微笑道:“妹妹說得不錯,自古以來,兩族聯(lián)姻皆是結(jié)兩姓之好,亦可說是各取所需,故曰門當(dāng)戶對,雖有不講究的,也是極少。以衛(wèi)太太娘家人的地位而,在朝中最高只四五品官兒,壓根兒無法和公侯之家締結(jié)良緣,可他們又都有攀龍附鳳之心,便另辟奇徑,以填房之身而進門。公侯之家的填房身份大多比原配夫人低好些,他們家的門第足夠了,這么一來,他們家就有許多公侯之家的姻親了,著實是有大大的好處。”
黛玉嘆道:“這是何苦來哉?一輩子的事兒竟稱斤論兩。”
曾凈輕輕一笑,道:“偏生許多人看不透,非要去做什么勞什子填房繼母。依我看,這世間最做不得的便是繼母,待前妻之子女嚴(yán)厲,時時教育,人曰其刻薄,若待之溫柔,事事寬和,卻又有人云是捧殺,不管如何作為,旁人都會說是別有用心。這其中的分寸極難拿捏得當(dāng),偏人生在世,往往都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哪能沒有私心呢?所以,這世間不管是續(xù)弦還是后娘,不好的也罷了,便是有心地良善的,名聲也不好?!?
對此,黛玉深以為然。
姑嫂二人不知道的是,今生因為林如海重生,許多事情都有所改變,不僅是蘇黎和甄士隱、賈赦父子等人,還有史鼐的夫人,命運業(yè)已有所更改。
在前世,史鼐的夫人在黛玉進榮國府之前便去世了,身為嫡親侄女的史湘云回家送喪守孝,以至于賈母在這段時間里把珍珠給了寶玉,更名為襲人,然后黛玉進了榮國府,與寶玉同息同止,取代了湘云在賈母和寶玉心中的地位。
這也是湘云處處針對黛玉的原因。
而史鼐續(xù)娶的妻子不是別人,正是衛(wèi)太太嫡親的妹子,嫁給馬魁做填房的那位,衛(wèi)若蘭和史湘云的親事就是她和衛(wèi)太太決定的。
事后劉清然聽說這件事以后,大喊僥幸。
黛玉心中不覺十分納罕,忙詢問根底。
劉清然行事素來肆無忌憚,況和黛玉極好,遂滿不在乎地道:“我的事也不必瞞你,便是我不說,以你們的本事,也能知道些蛛絲馬跡?!?
說完,她便說給黛玉知道。
原來年底的時候,有人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對方是世襲的一等侯,今年二十三歲,生得文武全才,原已成了親,膝下有一雙兒女,偏生妻子沒了,故欲尋妻室,早已說明過門就給請封誥命,一等侯的夫人乃是超品。
黛玉忙道:“你云僥幸,想來是拒絕了?”
清然笑嘻嘻地將手搭在她肩上,道:“所以說咱們才是親姊妹呢,許多想法都是不謀而合。你也知道我年紀(jì)大了些,年紀(jì)相仿的多已成親或者定親了,因而我媽心內(nèi)焦慮得很,對這門親事倒是有一些兒動心,我便跟她說,待前妻生的兒女過嚴(yán),必定有人說我狠毒,不是自己的兒女不疼,若是待他們太好,事事任由他們自己肆意妄為,不加以教導(dǎo),必定有人說我故意捧殺,我便是一心一意為他們著想,剛?cè)岵?,別人也不信我有這份好心,還會說我不懷好意,所以這后娘難做得很?!?
黛玉連忙念了一聲佛,道:“姐姐說得是?!?
所以,劉清然當(dāng)時就拒絕了,因此這個年都不曾好過,無他,劉夫人為清然婚事所困,難免有些抑郁,請人吃年酒并去別人家吃年酒的時候,劉夫人暗地里托了好些交好的人家替清然說親,其中又以賈敏為最。
今日林家請吃年酒,賈敏請了許多相好的人家,十分熱鬧,清然隨著劉夫人來得最早,劉夫人和賈敏在廳內(nèi)說話,清然則和黛玉在偏廳里嬉笑。
得知清然的困窘之境,黛玉登時莞爾一笑,非常沒有同情心,惱得清然伸手捶她。
正嬉鬧間,外面通報說各家小姐都隨著夫人太太們到大門外了,清然方一本正經(jīng)地坐回原處,黛玉忙整了整衣衫,出去陪母嫂相迎。
她們姊妹之間以此為笑談,本未放在心上,不過黛玉倒是為清然著急,她心機既細(xì),眼光又高,見識高人一等,行事往往出人意料,天底下誰人可配?豈料不過幾日便聽說劉夫人給劉清然定了一門親事,乃是東平王府的世子穆樸。
穆樸原本定了親,不料還未成親,其岳父家就因貪污受賄高達百萬兩白銀,致使龍顏大怒,岳父父子判了斬立決,其他妻女皆判流放,他和未婚妻尚未成親,亦不能免罪。
這門親事本是太上皇所賜,可沒有因此就免了其罪,因為她未出閣,就是在室女。
東平王妃和賈敏那都是極好的手帕交,穆樸和林睿交情甚好,母子二人人品相當(dāng)剛正,并沒有因為對方壞事就悔親,可是那位小姐是罪籍,無論如何都不能成親,哪怕有圣旨在手,無奈之下,此事便耽擱下來了。只東平王爺有幾分不樂意,但拗不過妻兒,唯有費了些心思打點,意圖平安送至流放之地,又派了幾個人打算沿途保護,定居流放處,免受□欺侮。
東平王府的所作所為很得人稱贊,他們并不是沽名釣譽,而是出自本心,即使如此一來,穆樸的親事將令他們十分為難。
一切都已打點好了,誰承想那位小姐在流放前一日忽然悄悄自縊了,留下一幅血書,曰感激東平王府如此相待,未以其罪而退親,然而自己不愿以罪人之身蹉跎穆樸之良緣,又云蒲柳弱質(zhì)難敵流放之風(fēng)雨,于是追隨父母兄長于九泉之下。
她母親雖判了流放,但在其父兄處決之后便猝死獄中了。
東平王府這一番行事,不僅沒讓穆樸受人詬病,反倒令他成了各家主母千金眼里的香餑餑,畢竟他在未婚妻落難之際沒有將之拋棄,而是為其打點,比那些在妻族出事就要休妻的男人強了不止十倍百倍。
穆樸足足為未婚妻守了一年,直至舊年秋季東平王妃方為他物色妻室。
這件親事乃是北靜太妃做的保山,兩家彼此都熟識,原本不曾想到這兩位小兒女,今聽她提起,暗地里考校之后,各覺妥當(dāng),立時一拍即合,元宵剛過,東平王妃便進宮請旨于皇太后、皇后,然后由長慶帝賜婚。
黛玉暗暗為清然歡喜,她和清然親如姊妹,而穆樸待她如同親妹,自己從小到大不知得了穆樸多少好吃的好玩的物事,人品亦是十分之好,他們定了親,那可真是一件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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