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見他拿的只是一具琴,并不在意,當然不會阻攔。賈赦露出一絲滿意之色,又去取了幾處田莊商鋪房舍的地契揣在懷里。他挑的莊子中地畝極多極肥沃,鋪子地段亦好,其中夾著一張房契,這些賈政不懂,看他只拿了兩處田莊和三處商鋪的契約,便不放在心上了。
賈珍在外面見他們統(tǒng)共只抬了四口箱子和兩座盆景、一座自鳴鐘和一具古琴,暗嘆賈赦實在是太過厚道,竟只拿了這么少的東西,想來是怕賈母怪罪罷?他不知道賈赦窺伺庫房久矣,今日選來抬金子的壯仆身上都有些功夫,輕而易舉就能抬起來,走動還輕便,乃因賈赦他們怕這一去途中生變故,央求林如海尋了這么幾個退下來的壯年親兵。
賈政有苦說不出,意欲告訴賈母一聲,但是思及賈赦所說王夫人的把柄,卻又不敢,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賈赦父子將金子分裝三輛馬車,然后和陳嬌嬌母子等人會和。賈母早聽人說一共抬了四口箱子出來,料想東西不多,也便不如何在意,她沒有看到賈政的臉色和進庫房前有所不同,命賈政帶族中子弟送他們至灑淚亭回來。
不想到了灑淚亭,卻見林如海帶著林睿和林智也來了。林如海看不過賈赦的為人,卻頗喜賈璉,因此過來相送。他們不上賈家門,自然來這里。
賈赦歡喜無限,忙命賈璉將今日得的古琴和兩本琴譜、棋譜拿給林如海,同時又送了兩幅畫、三張法帖、一方寶硯和兩件古瓷等物,道:“這是我給外甥、外甥女留著打發(fā)時間的,不許推辭,明兒我們還得常通書信呢?!?
林如海知他們父子頗懂人情世故,便笑著收下,命林睿和林智道謝。
賈赦和賈璉見了,十分歡喜,方灑淚別過眾人,啟程離開。
陳嬌嬌母子坐車,賈赦和賈璉二人騎馬,賈璉的馬落了半身,離開灑淚亭幾里,想到自家竟然搬走了三萬兩金子,賈璉至今猶覺不信,笑道:“等二老爺回去跟老祖宗說,不知道老祖宗該當如何捶胸頓足呢!老爺怎么知道老祖宗能答應咱們拿銀錢東西呢?”
賈赦卻道:“我早就打算好了,老太太答應了固然好,不答應,我就把二太太做的那些事說將出來,為了寶玉,老太太怎能不答應?想來老太太也是想到了這個,所以咱們說要支銀錢東西時并沒有反對?!比羰亲约耗菢诱f了賈母還不答應的話,他就先斬后奏,先弄金銀東西走。他雖不管事,但畢竟是一家之主,當真要做事,那些管事攔不住自己。
賈赦生來糊涂,也知自己做不好官兒,可是聽賈璉說將來自家可能敗落,他左思右想,實在是舍不得偌大的家業(yè),若是分家的話,自己本來能分到一大半,憑什么二房惹了禍,反倒連該自己得的東西賠進去?因此,他早就打算好了,定要多弄些金銀東西走。
字畫書籍孤本等都是無價之寶,不可估量,三萬兩黃金就是三十萬兩銀子,再加上賈赦拿走的地契和房契,數(shù)目也不小了,尤其是他拿走的房契是石頭城的祖宅,兩處莊子共計占地一百頃,是最大的兩處莊子,底下各自管著七八個村莊的地。
賈赦暗暗打算了多時,就等著臨走這一日出手,毫不拖泥帶水。
他之所以如此行事,無非是先在眾人跟前堵住賈母不答應的話頭,然后含含糊糊地不提是金是銀,而后再算計賈政不知事,方能得以功行圓滿。賈赦明白賈政的性子,他恐王夫人之事非同小可,心里便先懼了三分,然后挑選其他東西時,尤其是房地契時,哪里的鋪子,幾畝莊田,他更加不會在意了。賈政長到如今五十歲,半點兒俗務不懂,賈赦卻是知道的。
他們走的時候帶走了大筆財物,雖非榮國府泰半家業(yè),但是最值錢的幾乎都弄走了,志得意滿,但是賈母等人散了,從賈政口中知曉事實后,卻是氣了個倒仰。
王夫人大吃一驚,顫聲道:“老爺說得可是真的?大老爺他們弄走了三萬兩黃金?”
賈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還不是你的罪過!大老爺口口聲聲說你做的那些舊事,你做了什么事情?我恐在人前失了咱們家的體面,只能忍氣吞聲地看著庫房里存的那一點子黃金幾乎都被大老爺取走了。三十萬兩,這可是三十萬兩銀子!”
賈政雖不懂世故,卻也知道三十萬兩之巨。
賈母萬萬沒有想到賈赦口中說的三萬兩,居然是三萬兩黃金,正如賈政說的,府里就那么些黃金,幾乎都被賈赦拿走了,剩下的有限。她望著賈政,怒氣沖沖地道:“既然大老爺心思奇詭取了巧兒,你怎么不打發(fā)人來跟我說一聲?我若過去,他必然是無法弄走這么些!我原本只道他拿走幾箱子東西罷了,再沒想到三個箱子里頭裝的是黃金!”
賈母沒有反對賈赦父子離京,不過因為心疼寶玉,連帶善待二房,賈赦一房不在家,兩家就不會生嫌隙,沒了嫌隙,便不會生事,這樣倒清靜。因此賈赦開口要支取銀子帶走,賈母覺得賈赦之有理,衣食住行打點使費都用銀子,三萬兩銀子雖多,但是一家子在外面的開銷不小,故賈赦獅子大開口時不曾反對,只是三萬兩黃金?如何不讓她心疼。
賈母語之時,氣得暴跳如雷,充滿了對賈赦的惱恨,道:“還沒分家,他就取走那么多金子,將來豈不是你們吃虧?二老爺,你難道就不明白?任由他拿走?”
賈政苦笑道:“長兄如父,大哥執(zhí)意如此,又嚇唬我說手里拿捏著二太太的舊事,我能如何反對?況且大哥和璉兒帶了不少人過去,我原想打發(fā)人來請老太太的示下,結(jié)果卻被攔住了,只能任由大哥恣意妄為?!?
賈母聽了,無話可說,對賈赦失望不已。
王夫人心疼得眼圈兒都紅了,道:“才出城,若是打發(fā)人追,想來能追得上。”
賈母斥責道:“哪有大老爺前腳剛出門,咱們后腳就打發(fā)人去追的道理?到那時,咱們府上還不被人笑話死?何況,金子落在了大老爺手里,他肯還回來?追根究底,還是老爺膽子小,若是在他們出門前告訴了我,哪能出這些事?!?
她們婆媳兩個說話,卻沒一人回答賈政所問的舊事是什么。
賈政嘆了一口氣,想著若是自己稟告了賈母,賈赦當眾說他們房里的事情該當如何?到那時只怕反是自己一房大失顏面,遂安慰道:“母親快別生氣了,事已至此,無計可施,大老爺拿走那些黃金就拿走罷,日后大老爺不在家,又能再花銷幾個錢?”
王夫人道:“老爺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三十萬兩不知道夠府上多少年的嚼用呢!眼瞅著元春就要出閣了,寶玉也到了說親的年紀,哪一樣不花錢?大老爺和璉兒走了,可東院里還住著大太太和二丫頭呢,二丫頭也是要出閣的。”
聽她提起竇夫人,賈母忙叫人喚來,劈頭蓋臉一頓斥責詢問。
竇夫人早知賈赦的打算,只是沒想到他果然悄悄弄走了那么多錢,會和時得知,她當真吃驚不小,真金白銀到手了,對于賈母的指責,她自然是過耳即忘,低眉順眼地道:“我素來遵守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是留在家里的,哪里知道老爺做了什么事?進庫房里取錢拿東西都是老太太當著族里老小的面兒答應的?!?
賈母氣得渾身顫抖,流淚道:“你們一個個都坑我呢!東院里都是你管事的,你們老爺有這樣的盤算,你能不知道?想來你們早就覬覦著府里的銀錢東西了?”
竇夫人抬起頭,款款地笑道:“老太太說這話,我竟不知如何回了。我雖管事,卻從來不管老爺和璉兒外面的事情,今日開庫房拿東西我便不曾跟去,如何得知?按理說,這府里的東西將來多由我們老爺和璉兒芾哥兒繼承,不過是提前支取,哪里稱得上覬覦?何況,我們老爺和璉兒出門在外,處處都要花錢,怎能和在府里的開銷一樣呢?”
竇夫人轉(zhuǎn)頭看著王夫人,嘴角噙著的笑意更濃,攤手道:“難道二太太替我們管家,就真的當自己是一家之主了?平常寶玉房里用那么些古玩字畫擺設,打碎的翡翠碗瑪瑙碟水晶盤琉璃盞不知道有多少,難道不是從府中出的?我們老爺今日不過多拿幾兩銀子,為的還是前程,老太太卻這樣說,二太太,你說我該當如何?”
王夫人道:“不管如何,大老爺不該瞞著老太太如此行事。府里這幾年的進項不如從前,大老爺拿走這么些金子,日后府里上下的花費從哪里支?”
竇夫人輕笑道:“二太太這話倒也好笑,我們老爺欺瞞老太太什么了?說拿三萬兩,便只拿了三萬兩,并不曾多一兩,怎么竟是我們老爺欺瞞了?二太太又說支銀子,難道府里年年月月都是只出不進的?哪一年的糧食牲口野味不是莊子送來的?若是經(jīng)營得當,莊子、商鋪和各處房舍的租子,哪一樣不是錢,非得動庫房里的?再者,就算沒有這些,單靠二太太額外一年幾千上萬兩的銀子,也足夠貼補得了了?!?
聽竇夫人提起舊事,王夫人臉色一變,連忙看了一眼,見賈政無所覺,方放下心來。
賈母不由得越發(fā)傷心起來,怒道:“不必說了,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還能如何?老大家的趕緊回去罷,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
竇夫人應是,退了出去。
賈母望著賈政和王夫人,對一臉慚愧的賈政說道:“你先去歇息罷,不用放在心上,咱們家百年基業(yè),并不妨礙府里的開銷。”
賈政聽了,略略放心。
等賈政離開后,賈母冷著臉對王夫人道:“你去取了賬冊來,讓我看看他們那一箱子里裝了什么寶貝,我只道他們拿一點子東西就足夠了,再沒想到這樣貪婪!”
王夫人親自過去取來賬冊,上面勾畫掉許多字畫書籍孤本等,反倒是珍奇擺設只那么三兩件,暗暗松了一口氣,遞到賈母跟前,道:“那一箱子都是些字畫,并沒有奇珍異寶,我看了,庫房里的夜明珠白玉佛紫檀屏風等都沒有拿走。”
賈母看完,將賬冊摔到?jīng)鲩缴?,恨恨地道:“你讀書不多,哪里知道那些才是寶貝!你當金銀珠寶就是好東西不成?正經(jīng)的無價之寶是那些字畫書籍孤本。因是古時名家所出,連同孤本,再沒有第二件了,所以在世上獨一無二,上回寶玉要了兩幅字畫掛在屋里,我都怕他糟蹋了,早知如此,統(tǒng)統(tǒng)收到寶玉房里便沒有今日之禍了。”
王夫人聽她如此語,垂頭喪氣地道:“除非派人去追,否則是拿不回來的?!?
賈母自明其理,只能讓王夫人勒令管事閉嘴,免得傳出去叫人知道他們家兩房不和。
卻說竇夫人回到東院,見迎春和惜春正在窗下對弈,一個穿白底紅花的紗衫,一個著藕荷印紋的羅衣,交相輝映,如同美玉明珠一般無暇,十分賞心悅目。
看到自己進來后她們連忙站起身,竇夫人擺手道:“你們不必顧及我,且頑你們的?,F(xiàn)今天熱了,過兩日我?guī)銈內(nèi)チ旨??!?
惜春欣然道:“好得很,上回林姐姐說我畫的畫兒好,這一回在家我用二姐姐的顏料畫了好幾張,等去的時候的捎給林姐姐?!庇核退伭袭嬀卟灰?,便在自己房中預備了,各式畫筆顏料一應俱全,說是自己的,實則都是給惜春用的。
竇夫人笑道:“見你們姊妹情分好,我就放心了。”將來迎春出閣,必然還會照應惜春,再有賈敏和黛玉,想來惜春不會落到孤立無援的處境。
迎春吩咐人用涼白開水和了玫瑰清露送上來,竇夫人一品,果然香妙非常。
母女姊妹三個各喝了一碗,頓覺清爽,竇夫人看了看透亮的玻璃瓶,已經(jīng)去了一半,笑道:“倒是好金貴東西,這么一瓶才有多少?幾匙就沒了?!?
迎春笑道:“不然怎么能進上呢?尋常人家誰見得著?!?
迎春不知道他們家若按著元春封妃后的地位,這些玫瑰露葡萄酒茯苓霜都是常見的,雖然各處進貢的時候都打點門路,分送各處官員,奈何其中香露難得,乃是外國進貢而來,他們家沒有人在粵海一帶單管這些,輕易見不到。今世元春出了宮,自然就無法賜給王夫人了,然后只給寶玉,大大小小的丫頭有福分的話都能嘗到幾口。
正說著,外面通報說襲人來了。
竇夫人蹙眉道:“她來做什么?”竇夫人見多識廣,身邊又有積年的老嬤嬤,不似王夫人那般,任由下人欺上瞞下,所以早就看出襲人眉頭松散,頸彎奶高,已非清白之身。
迎春搖頭不知,命人帶進來。
卻見襲人請了安,賈母和王夫人都瞞著下面,她不知兩房的事,笑道:“天熱,寶玉身上的傷沒大愈,嫌腌的玫瑰鹵子吃絮了,一味說上回在二姑娘房中吃的露極香妙,所以我過來向二姑娘討一點子回去。老太太知道寶玉受用,也是二姑娘的好處?!?
迎春聽了,淡淡一笑,道:“來得不巧了,這露我得的不多,現(xiàn)今只剩半瓶了。若要,就拿去罷。”命司棋將半瓶玫瑰清露給她。
襲人見到半瓶玫瑰清露,心中略有不滿,陪笑道:“敢問二姑娘一句,這香露從何而來?若是知道了,就不必來叨擾二姑娘,讓二姑娘割愛了?!?
惜春冷笑一聲,道:“知道了從何而來,難道你們還特特去討要不成?快別丟臉了!”
襲人不免有些尷尬,她秉性純良,恪盡職守,且素知惜春的性子,倒也不惱,忙笑道:“四姑娘說的是,我想著讓寶玉常吃,才有此問,既然不好說,我就不問了?!卑葜x過,拿著半瓶玫瑰清露告辭離開。
竇夫人任由她們姊妹兩個說話,坐在上面笑而不語。
迎春搖頭嘆息了片刻,道:“老太太叫太太過去,有什么事?”賈赦做下那些事,竇夫人和賈璉夫婦都知道,卻沒讓迎春知道,但是迎春生性聰穎,當時亦在,瞧出賈赦和賈璉眉梢眼角上喜悅不同往日,后來又見賈母派人來叫竇夫人,聲色不如從前,心里難免有些好奇。
竇夫人無意同她們說明,并不細說,道:“哪有什么要緊事?就是八月初八是林姑娘和俞公爺?shù)奈亩ㄖ?,到時候咱們都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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