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聽到這等消息,賈璉和陳嬌嬌俱是驚愕非常,聞聽是因一場風寒病故,更覺奇異。雅*文**情*首*發(fā)
陳嬌嬌極少見到賈珠,也不知賈珠的脾性,賈璉卻是十分明白,他又是個愛打聽消息的,即使他們不在意榮國府的歸屬,但是卻時時刻刻留意二房的動向,免得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算計了去。賈珠娶妻前后,房里有兩個通房丫頭,一個沒過明路的,等到李紈進門,少不得又開了一個陪嫁丫頭的臉兒放在屋里,這就是四個。
縱欲過度,常傷元氣,賈璉得外祖等人教導,十分在意,而賈珠卻是年輕不知保養(yǎng),他們府里規(guī)矩是長輩身邊的人比年輕的主子有體面,賈珠迂腐近乎呆板,難免放縱了些,他不似自己老子天天燉著補品吃,又日夜苦讀,哪里經(jīng)得起一場病。
若是賈政和王夫人知道乃因自己所賜的丫鬟導致如此后果,不知可會后悔?
賈璉嘴角掠過一絲嘲諷,早些年還勸著賈珠些,后來便不管了,枉費姑父嘔心瀝血地替他們打點,但是畢竟多年的兄弟情分,賈璉匆忙起身穿衣,囑咐陳嬌嬌道:“嬌嬌你和我一同過去,免得咱們晚一步,叫那邊說嘴。死者為大,咱們和二房有再多的不和,也不能攤到珠大哥身上。他這樣年輕就去了,咱們?nèi)ニ鸵凰土T。”
陳嬌嬌默默下床,先服侍賈璉穿好,方喚丫頭進來收拾,道:“我得去給珠大嫂子道惱去,珠大嫂子倒是循規(guī)蹈矩的人,和那邊不同??蓱z了他們母子了,蘭哥兒還這么小?!?
提到賈蘭,賈璉也是有兒子的人,有些憐憫地道:“只好日后多照應些了?!?
他們兩家不好,卻不必殃及幼兒。
賈璉如今秉承君子之道,處處跟著林如海學,倒也不會因二房而遷怒賈蘭。
賈珠既死,李紈立時便哭厥過去了。她進門只有短短幾年,夫婦兩個雖不似賈璉和陳嬌嬌那般,卻也沒紅過臉兒,她遵從父母教導,此后只守著年幼的兒子可怎么好?賈蘭不解父亡之意,見李紈如此,嚇得在奶媽懷里大哭。
賈政和王夫人如同被轟去了魂魄,好半日方回過神來,王夫人登時放聲大哭,賈政亦覺得心如刀割,他對賈珠寄予厚望,如今賈珠去了,所有的指望都沒有了。
賈政從趙姨娘房中出來,到王夫人房中,與之同去。
趙姨娘裹著一件半舊的灰鼠披風服侍賈政穿衣,內(nèi)里卻未穿衣,只有松花肚兜更襯得胸前肌膚如雪,云鬢散亂,更覺嬌俏,她送賈政先離開,方回身收拾,換上素服。若說寶玉是賈母的眼中珠,賈珠便是賈政的心頭肉,趙姨娘可不敢怠慢絲毫。
她眉梢眼角掠過一絲嬌媚之色,換好衣裳出來,望了王夫人的正房一眼,低聲啐道:“活該!都是被你們這做父母的作踐死的,哭有什么用?”
趙姨娘喜和底下的婆子來往,各處的消息都知道,她又是個粗鄙不堪的,毫無避諱,天底下所有的污穢語她都知道,賈珠那樣的性子,那樣的身子骨,一面苦讀,一面縱欲,就算是神仙,不好生調(diào)理,也是撐不下來的。
但是這些話趙姨娘卻不敢在王夫人跟前說,唯有暗暗幸災樂禍罷了。
可巧周姨娘這時候出來,見狀,眉頭微微一蹙,道:“你竟是別去太太跟前了,瞧你的行舉止,豈不是戳太太的肺?”滿臉春、色的模樣兒,誰看誰覺得不妥。
趙姨娘眉頭一豎,道:“我一身素服,又沒有擦脂抹粉,如何就礙眼了?”
周姨娘雖亦是為妾,本分卻安分隨時,她無兒無女,也沒有盼頭,和同為姨娘的趙姨娘并沒有什么來往,只是暗暗佩服趙姨娘的本事,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保住一雙兒女,但同時也鄙棄趙姨娘的為人,實在是目光短淺,連帶賈環(huán)小小年紀就得了幾分真?zhèn)?,十分猥瑣?
搖搖頭,周姨娘去了賈珠院中,只見一片忙亂,一陣哭聲。
此事自然是瞞不住賈母,賈母從睡夢中得知,一時之間,老淚縱橫。
賈寶玉卻睡得極香甜,聞聲驚醒,聽說賈珠沒了,頓時心頭大慟,忙忙地扶著賈母親自過來送賈珠,此時此刻,榮國府中亮如白晝,哭聲震天。
李紈已經(jīng)被掐人中醒來了,撲到賈母跟前,抱著賈母的腿痛哭道:“老祖宗,大爺好狠的心,留下我們娘兒倆怎么辦呢?好日子才過了幾年?蘭哥兒眼里心里都念著他這做父親的呢,誰承想,竟拋下我們娘兒倆一走了之了。”
賈母白發(fā)蒼然,摟著李紈哭道:“好孩子,還有我呢,必然不叫你們委屈了去?!?
眾人見賈母畢竟年紀大了,忙上來解勸,好半日方止住。
賈母問道:“前兒還好好的,怎么說沒就沒了?”
聽了這話,李紈看了旁邊哭得正厲害的幾個丫頭,雖是素服打扮,不施脂粉,卻是削肩細腰,依然顯得妖嬈嬌媚,眼里不由得閃過一絲痛恨。
賈母沒留心,王夫人卻留意到了,她本是過來人,回思賞賜幾個丫頭的舉動,頓時后悔不及,隨即,她卻又恨恨地看了李紈一眼,既云賢妻美妾,她是個賢德的,怎么不勸著賈珠些,導致賈珠年紀輕輕,一病而亡?這些妖精似的東西,早該打發(fā)出去了。
李紈青年守寡,為人本就細致,登時覺察出王夫人的神色心思,心底不由自主地涌現(xiàn)出苦澀之意。
外面得知消息,各自打發(fā)人來道惱。
史鼐想了想,對妻子道:“遇到了這樣的事兒,誰都傷心難過,明日一早打發(fā)人去接云丫頭回來,莫太打攪了榮國府?!边@么些年,史鼐對史湘云無計可施,明明是史家的姑娘,非要常住在榮國府,每回打發(fā)人去接來,不久,賈母就又打發(fā)人來接走。
史鼐暗暗嘆氣,賈家只有賈珠和賈璉長進些,如今賈珠又沒了,可見賈家竟是要沒落了不成?賈母偏心賈政一房,愛寶玉如珍,史鼐都看在眼里。
史鼐夫人皺了皺眉頭,道:“怕是云丫頭不肯回來?!?
說實話,她雖不曾疼史湘云如親女,可是該教的都教了,讀書的先生也請了,針線上自己的女兒湘雪比她還小一兩歲,已經(jīng)學得似模似樣了,并沒有苛待過史湘云,偏生她就喜在榮國府頑,總是不愿意回來。年紀小時還罷了,現(xiàn)今她都六七歲了,還這般的性子,史鼐夫人心里便有幾分不悅了,偏生不是自己親生的,又不能打罵。
史鼐淡淡地道:“難道還要留她在榮國府不成?接了來,好生教導,明兒再挑一門好親事,多多地陪送些嫁妝,對得起大哥大嫂,咱們問心無愧。”
語氣微微一頓,問道:“你從小兒給雪丫頭攢嫁妝,云丫頭可攢將起來了?”
聽了史鼎這番話,史鼐夫人面色一紅,隨即道:“大哥留下來的梯己和大嫂留下來的嫁妝,早已都封存在庫中了,并沒有動過,用這些給云丫頭做嫁妝,到時候添置些時鮮的綾羅綢緞脂粉釵環(huán)藥材等物也算是十分體面了,因此家具古董擺設這些并沒有預備,其他的雪兒有,云丫頭也有,我并沒有只給雪丫頭。”
史鼐襲了官,在外人眼里,那是史湘云之父該得的,史鼐夫人自然不會怠慢史湘云,橫豎就是一份嫁妝,史湘云將來的親事、嫁妝體面,她的名聲好,何必吝嗇。她不是傻子,單單針對史湘云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只能白白落一個刻薄的名兒。因此史鼐夫人早就打算好了,接了史湘云回來,常帶她出門走動,過幾年定一門極好的親事,就算完了。
史鼐素知妻子行事妥當,聞點頭不語。
天色一亮,史鼐夫人去賈家道惱,此時早有無數(shù)世交故舊派人前來,忙得賈家上下都分不開身,賈母上了年紀不管事,王夫人因喪子之痛哭得厲害,李紈新寡,因此都是竇夫人和陳嬌嬌過來幫著料理。和賈璉的想法一樣,再怎么著,死者為大,很不必冷冷推辭。
史鼐夫人都看在眼里,暗暗贊許,賈赦和賈璉父子果然都娶了一位賢妻,有她們在,再回想她們素日行事為人,倒是可以深交的,相互幫襯些,總比疏遠了強。
待得史鼐夫人提起要帶史湘云回家,賈母眉峰一動,尚未語,史湘云便道:“二嬸嬸竟是先回去罷,我在這里陪老祖宗?!?
史鼐夫人笑道:“云兒,你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好些時候,這里忙得很,你別添亂了?!?
史湘云現(xiàn)今都是由史鼐夫婦教養(yǎng),不敢反駁,只悄悄拉了拉寶玉的手,滿臉央求之色。
寶玉自是心疼,才送走了賈珠,心里正悲傷,如何舍得湘云再去?忙不迭地道:“老祖宗,讓云妹妹好生住著罷,回去做什么?在這里姐妹們一處吃頑,倒有趣。再說了,云妹妹素日伶俐得很,也能給老祖宗稍解煩悶,豈不是好?”
賈母寵愛寶玉,聞,點頭道:“正是這個理兒,我也舍不得云丫頭?!?
史鼐夫人道:“老太太疼我些罷,云丫頭年紀大了,過年就是七歲,該學的規(guī)矩都該學了,誰家的千金不是這個時候?qū)W的?我們自然不能免俗。再說了,難道寶玉竟是不上學的?別叫云丫頭太打擾了寶玉的功課才好?!笔坟痉蛉藰O不喜寶玉在姐妹叢中廝混的行徑,幼時無礙,現(xiàn)今都大了,能見面,卻很不該再住在一起了。史鼐夫人也有女兒,當然謹慎。
賈母扶了扶額頭,近來事務實多,賈珠忽然又沒了,身上又乏得很,聽聞此語便覺得不悅,道:“急什么?云丫頭還小呢,過幾年再教導不遲?!?
史鼐夫人聽了,面上掠過一絲焦急。
迎春在一旁解勸道:“老祖宗疼云丫頭,我們都知道,只是云丫頭到底姓史,常住在咱們家,知道的說咱們兩家親厚,老祖宗疼云丫頭,不知道的指不定背后如何三語四說史家兩位太太不容人呢,自家的姑娘不好生教導,反倒讓親戚費心?!?
聽了迎春的話,史鼐夫人看了她一眼,心里十分感激。
賈母果然沉吟起來,道:“這些話你聽誰說的?難道當真有人這么說?”
迎春拿著手帕按了按嘴角,道:“我也是聽采買的下人偶然學外面的話回來,只聽得這么幾句。史家兩位太太如何疼云妹妹,咱們都看在眼里,只是外人哪里知道呢?都當是史家容不下云妹妹,故云妹妹由咱們家教養(yǎng),云妹妹也不肯回去。我聽了這些,心里很是為兩位太太不服,咱們兩家常來往,誰不知道但凡雪丫頭有的,從來就沒短過云妹妹?”
史鼎亦已封了侯,一門雙侯,全靠自己本事,迎春每常聽賈璉提起,都覺得佩服,她原是眼明心亮的人物,經(jīng)過竇夫人和陳嬌嬌教導,如何看不透史鼐夫人所擔憂之事。
探春笑道:“我倒覺得二姐姐說得有道理呢。云妹妹,你怎么想?”
史湘云在榮國府中,一應衣食起居僅次于寶玉,三春姐妹皆靠后,史湘云聽了,只好道:“也不知道是誰嘴貧爛舌地說閑話,咱們家清清靜靜的,倒叫他們給毀了。外人都這么說了,我哪里能不回去?”
史鼐夫人看了她一眼,命人去給她收拾東西,然后向賈母辭別。
賈母喪孫,也顧不得史湘云,放手讓她回去了。
回到保齡侯府,史鼐夫人便命人將史湘云的行李送回房間,和湘雪比鄰的小院,皆在正院后面,各是三間正房,左右?guī)?,連著耳房,她對史湘云道:“你先好生歇息兩日,做兩套新衣裳,等榮國府你珠大哥的喪事忙完了,你跟我出門往各家走動。”
史湘云聽了,連連稱是。
史鼐夫人輕輕嘆息了一聲,吩咐人給史湘云量身做衣服,一套素的,一套鮮艷的,素的自然是往賈家走動時穿的,鮮艷的卻是往別家去穿的,另外又有相迎的兩套首飾,一金一銀,打造得都十分別致。
湘雪做針線累了,走過來道:“媽也太費心了,人家未必領情呢?!?
湘雪和史湘云地嫡親的堂姐妹,但是湘云待她卻遠不如待賈家的姐妹寶玉等人,湘雪今方五歲,自小嬌生慣養(yǎng),見史湘云如此,難免覺得不是滋味。
史鼐夫人莞爾道:“學你父親些,咱們問心無愧便是。”若是正經(jīng)計較起來,她完全可以給史湘云挑個極差的人家,叫她吃苦受罪去,嫁人是一輩子的事情,嫁的好便是享福,嫁得不好便是受難,但是她本不是那樣的人物,很不必為這些事傷了自己在外面的名聲。
湘雪頓時受教。
賈珠的喪事忙了好些日子,出殯時史鼐夫人帶了兒女過去,等到忙完了,已經(jīng)是年底了,旁人誰家在意賈珠之死?依舊吃酒唱戲的多,正經(jīng)傷心的也只妻兒父母罷了。轉(zhuǎn)年正月,史鼐夫人便帶著史湘云往各處去,自家請客時亦帶她出來,每逢人問,便笑云是長兄之女。
眾人見史湘云天真爛漫,率直無邪,頗為喜歡,對史鼐夫人的行為亦非常敬佩。
史鼐史鼎兄弟皆從軍,史鼐夫人請人吃年酒時,其中特特請了張大虎家。張母吃齋念佛,足不出戶,近來又要照料孫女,更加深居簡出,所有應酬往來都是顧逸出面。
史家和林家是親戚,張大虎是林如海一手撫養(yǎng)教育出來的,顧逸嫁給他也是林如海保媒,從前張大虎從軍時亦在史鼐麾下,和史家時常來往,見面時自是親近非常,初見史湘云便給了她極重的表禮,旁人亦都有禮物相贈。
史湘云本性聰穎,跟著史鼐夫人沒幾日,便大概都認識了,尤其和南安太妃極親近。
南安太妃問道:“你舅舅舅媽今年回京,怎么沒接你去住幾日?”
葉停回京后打發(fā)人來接了史湘云幾次,偏生史湘云那時都住在榮國府,史鼐夫人倒是打發(fā)她去拜見了兩次,聞笑道:“已經(jīng)去拜見過了,只是舅舅舅媽才回京,繁瑣之事極多,不好多打擾,故一直都住在榮國府,近來方回家?!?
南安太妃叮囑道:“都說娘舅親,你就這么一個舅舅,別太疏遠了。”
史湘云聽了,笑著應是。
不料酒席未散,忽然聽人來報說北靜王沒了,滿城皆驚。
顧不得請人吃年酒了,史鼐夫人忙忙地打發(fā)人過去,親自又去了一趟。
東南西北四王中獨北靜王功高,至今猶襲王爵,他去后,便由獨子水溶襲爵,亦是郡王之位。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才訂了親,正打算今年成親的,忽逢喪父,只得推遲了,然后扶靈回鄉(xiāng)安葬,北靜太妃亦與之同行。
北靜王原籍揚州,一路風雨,不消細說。
賈敏卻是到了正月,方接到賈珠亡故的消息,未免有些煩悶。她雖因賈珠父母俱全的緣故更疼賈璉些,但是賈珠亦是嫡親的內(nèi)侄,年紀輕輕忽然一病死了,焉能不傷心?
林睿兄弟姐妹三個皆不知來信中說了什么,但見賈敏好端端的忽然落淚,忙過來道惱。
賈敏紅著眼圈兒,向林睿嗚咽道:“你珠大哥忽然沒了?!摈煊窈土种浅B犢Z敏提起榮國府與別家不同,多云賈府豪富,不過他們都沒見過賈家人等,唯有林睿曾經(jīng)去過榮國府,見過賈珠,因此賈敏便只跟林睿說起。
林睿聞聽此,訝然道:“珠大哥今年才二十三四歲年紀罷?怎么就沒了?”
賈敏嘆道:“說是入冬不久得了風寒,往常吃的藥竟不管用了,晚間下人沒聽見叫茶水的聲音,還當睡得安穩(wěn)了,不曾想早上起來一看,已經(jīng)沒了氣兒。你珠大哥原生得比別人弱些,早幾年讓他練習騎射,恐也沒有聽從,一場風寒都禁不住。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何等悲哀,又留下蘭哥兒才三四歲年紀,日后和你珠大嫂子怎么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