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跟六部官員一起進的宮,出來時就只剩六部官員了。
大家神情凝重,沉默地走出太央宮,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沉默地走過應(yīng)天門,穿過外殿廣場,即將走出朱雀門時,刑部尚書忍不住開口:“諸位同僚,你們說皇上……”
“皇上行事,自有他的道理?!崩疃麟p手高舉作揖:“陛下一片慈父心腸,見到齊王殿下遇刺,哪里還放心皇子公主住在宮外?”
“李大人說得是?!睉舨可袝鴩@息:“成年皇子公主住在宮中雖不合祖制,然而陛下的愛子之心,更令人動容?!?
眾官員紛紛稱贊著皇上對皇子公主的的關(guān)愛之情,出了朱雀門以后,坐上各部的馬車,分道揚鑣。
李恩、明敬舟、周瑞坐上禮部的馬車,三人互相對望一眼,臉上的笑容瞬間垮下。
“這次的事牽扯甚大,陛下把所有皇子公主接進宮,怕是盛怒到了極點?!崩疃鲊@息一聲:“六部官員雖常因政見不合爭執(zhí)吵鬧,但若是牽扯進謀算皇室血脈的事,那可就麻煩了?!?
“種什么因,得什么果?!泵骶粗蹥舛ㄉ耖e地靠著馬車:“大人無需想太多。”
“唉?!崩疃鲊@口氣,同朝為官多年,就算看路邊的小野花,連續(xù)看上十幾年,也會有些許感情的,更何況是大活人。
“停車?!敝苋鹂吹脚赃呬佔永镔u的彩線,不好意思笑道:“兩位大人稍等我片刻,我去鋪子里給拙荊買些彩線?!?
“周兄請隨意。”明敬舟幫周瑞掀起簾子,等周瑞下車后,他看向李恩:“大人為何會幫宸王?”
李恩笑了:“你可知我在宸王殿下身上,看到了什么?”
明敬舟沉默不語。
李恩也不在意明敬舟的答案,他輕輕撫著胡須:“那日我隨宸王巡察弘文書院,在殿下身上,看到了一個年輕人的赤子之心。”
明敬舟摸了摸袖籠里的書,那是他準備交給宸王,卻沒來得及給出去的書籍。
“帝王仁心,成為一個好帝王之前,要對世間萬物懷抱著純粹的人性?!崩疃鳑]有掩飾自己的目的:“二十五年前,我在陛下身上看到了這種純粹。沒想到,時隔二十五年,又在聲名最狼藉的宸王身上看到了這種可貴的人性。”
“大人。”明敬舟沉默片刻:“我們要忠心的,是陛下?!?
“我們當然是忠于陛下,忠于天下百姓?!崩疃鞔瓜卵鄄€,語氣平淡:“輔助宸王,培養(yǎng)的政務(wù)能力,本就是陛下希望我們禮部做到的。我們,也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
“我以為大人會更欣賞齊王殿下?!泵骶粗巯破鸷熥?,聽著街巷傳出的叫賣聲,神情愜意。
“借禮儀與制度約束自身者,若某一天約束消失,誰也不知道結(jié)果會變成什么樣?!?
史上并不缺年少時完美,萬人稱贊,登入高位后本性暴露的昏聵暴君。
“歷經(jīng)浮華尚天生仁善者,方是上蒼對天下黎民的饋贈。”
明敬舟拱手:“但求大成世代明君,護天下百姓安居樂業(yè)?!?
“二位大人?!敝苋鹣破鸷熥优肋M馬車:“讓二位久等了?!?
“不久,剛剛好?!崩疃魃焓址隽怂话?。
沈氏在家里聽聞皇子公主都被接進了宮里,叫來玖珠,把宮里發(fā)生的事都告訴了她。
“皇權(quán)動人心?!鄙蚴吓牧伺木林榈氖直常骸熬林?,你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陛下把所有皇子公主都關(guān)在宮里,連身邊伺候的人都換得干干凈凈,也是為了保護他們?!本林楹戎蚴辖o她燉的補湯:“雖然此舉斷了皇子們所有計劃,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彼此的計劃是什么,這樣一來,他們都安全了。”
“陛下的本意,或許只是想保護他們而已?!本林榘芽胀敕诺阶郎?,認真道:“住在宮里吃喝不愁,還不用擔心被人算計,多好啊。”
“哦。”玖珠補充一句:“如果皇子公主在宮里一切開銷,都是從陛下私庫走,那還能省很多錢?!?
沈氏恍然:“你說得對,也許陛下只是想保住他們的性命。”
陛下雖是帝王,他還是一位父親。
最近幾天,明敬舟一回到家,就發(fā)現(xiàn)女兒對自己格外殷勤,時不時還要問一句他什么時候進宮。
“玖珠。”明敬舟放下茶盞,這已經(jīng)是女兒給他續(xù)的第三杯茶,雖然不忍辜負女兒的心意,但他實在喝不下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湍阕???
玖珠有些不好意思:“確實有件小事,如果父親近來要進宮,還請你幫女兒帶一件東西?!?
“給宸王的?”明敬舟懷疑家里的茶葉壞了,回味有些酸。
“嗯,就是一幅畫。”玖珠扭著衣角:“女兒早跟殿下說好了,總不能讓殿下失望?!?
“畫?”明敬舟沉默片刻,見女兒神情越來越不安,才語氣怪異地追問:“你畫的?”
“嗯。”玖珠走到門口,從春分手里拿過畫卷,走回明敬舟身邊:“母親說,女兒的畫作,很有父親您的風范?!?
有他的……風范?
明敬舟默默捧起茶盞,完美地掩飾了自己的尷尬:“你母親真這么說?”
“嗯嗯?!本林辄c頭,打開畫卷,期待地看明敬舟:“父親,你看看,像嗎?”
明敬舟看著這幅看名字叫《雪里紅梅》,看筆觸又像是沙漠枯枝的畫,無意識地朝嘴巴里灌了一口茶:“閨女啊,你這畫,殿下還沒看見過吧?”
“這是送給殿下的驚喜,當然不會提前給他看到?!本林榭戳丝串?,又看了看明敬舟:“父親,女兒的畫,有您的風范嗎?”
“有……肯定是有的。”明敬舟回憶起年少時的自信與無知,內(nèi)心對女兒升起了絲絲縷縷詭異的愧疚之情。
女兒肖父,都是他的錯。
“咳?!备煽纫宦暎骶粗鄞葠鄣匚⑿Γ骸芭畠喊?,你覺得宸王會不會喜歡你的畫?”
“肯定會喜歡的。”玖珠自信滿滿地把畫收了起來:“上次女兒送給殿下的畫,殿下特意珍藏了起來?!?
“我明白了?!泵骶粗畚⑿χc頭:“明日下午為父要進宮面見陛下,順便就把畫給你帶進去?!?
“謝謝父親!”玖珠趕忙把畫筒放到明敬舟手里:“你是世上最好的爹爹啦。”
明敬舟嘆息,女兒嘴甜這點不像他,倒是隨了她母親。
當年他作出來的畫,也是被夫人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直到后來他們?nèi)冶话l(fā)配邊疆,他作畫去賣,卻無人購買后,才清醒地認識了自己的作畫水平。
唉,也不知那些年,夫人琢磨了多少新鮮的詞,才夠夸他的那些畫。
低頭看著手里的畫筒,明敬舟笑了:“我們家玖珠的畫,天下難得,殿下肯定十分喜歡。”
“嘶。”宸王從被窩里爬起來,讓太監(jiān)伺候著自己更衣洗漱:“今天好像特別冷?”
“殿下,這是殿中新送來的白裘衣,您試試?”
宸王套上衣服,懶洋洋地往貴妃榻上一靠,短短兩柱香的時間,他已經(jīng)翻來覆去變了好幾個姿勢。
之前每天早上都要去禮部點卯,這里走走,哪里晃晃,他覺得事多又煩,現(xiàn)在躺在宮里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怎么又覺得無聊起來?
讓小太監(jiān)給自己送來幾本話本,翻了兩頁后,宸王不自覺開始琢磨,這會兒如果在禮部,他應(yīng)該開始抄書了。
如果不是進了宮,明大人應(yīng)該要準備新的東西給他抄了。
“殿下?”小太監(jiān)見宸王翻了兩頁后,就不動了,忐忑不安地問:“小奴給您換幾本?”
“不用?!卞吠醢言挶救拥揭贿叄骸氨就鯇@些雜書,沒什么興趣。”
說完,他起身走出院子,跨過院門走到璋六宮外的大園子里,就看到安王與靜王用籮筐撐著小棍,往筐子下面灑著小米。
“大冬天的,兩位哥哥在干什么呢?”宸王從籮筐旁走過,“不小心”撞到了籮筐:“哎喲,我也不是故意的,哥哥們應(yīng)該不會怪我吧?”
他抬頭看了看在樹梢吱吱喳喳叫的鳥雀,本王救了你們的小命,還不趕緊飛遠一點?
兩位王爺看著被宸王一腳踢飛出老遠的棍子,把手中另一頭系著小棍的繩子扔到地上:“五弟說笑,我們怎么敢怪你?!?
“嗯?!卞吠鯘M意地點頭,不敢就對了。
安王覺得自己拳頭有些硬,他扭頭看了眼靜王,靜王正一臉遺憾地看著從空中飛過的麻雀。
“也不知道四哥傷得怎么樣了?”宸王把手背在身后,扭頭看兩個哥哥:“二哥,三哥,去看過了嗎?”
“現(xiàn)在還早,不敢去打擾四弟?!卑餐跸肓讼耄骸安蝗缥覀円黄鹑タ纯矗俊?
“好啊?!卞吠踉谒闹芸戳丝矗樖终哿艘桓鶚渲?,上面有兩片半黃不青的樹葉,還在枝頭上頑強流連。
“都是自家兄弟,也不用講究俗禮?!卞吠醵读硕稑渲?,想抖掉上面的灰塵,誰知不小心抖掉了一片樹葉:“禮輕情意重,這個放在花瓶里,想必別有風味?!?
安王靜王沉默不語。
他們懷疑云渡卿不是去看望云延澤,是想把他給送走。
可惜宸王并沒有領(lǐng)悟到他們的想法,當真拿著只有一片黃葉的樹枝,去了云延澤的院子。
“王爺,王妃。安王殿下,靜王殿下,宸王殿下來了?!?
孫采瑤放下藥碗,替齊王擦干凈嘴角,與齊王對望一眼,齊王語氣溫柔:“快請?!?
“殿下,你傷口還未愈合,且好好躺著?!睂O采瑤站起身,“我去迎幾位王爺?!?
她掀起簾子,就看到宸王帶著另外兩位王爺走進來??粗泶┌佐玫腻吠酰瑢O采瑤微微垂下眼瞼:“三位王爺請?!?
“四嫂客氣?!卞吠醢褬渲f給孫采瑤:“這個拿起給四哥裝點屋子。”
樹枝剛到孫采瑤手里,就見最后那片茍延殘喘的樹葉,在風中做了最后一次掙扎,絕望地躺在了地上。
安王看著地上的枯葉,再看看齊王妃手里光禿禿的樹枝,希望齊王妃能拿樹枝抽在云渡卿臉上。
可是孫采瑤作為孫家女,又怎么可能在其他王爺面前失態(tài),就算今天宸王在地上撿一塊石頭送來,她也能面不改色收下:“多謝五弟美意,我一定會把它放到王爺房中,讓王爺時時欣賞?!?
“四嫂請?!卞吠踝哌M齊王的屋子,指著正對著床的長頸瓶:“我看這個花瓶就不錯,你放進去吧?!?
秀外慧中,溫柔似水的孫采瑤,拿樹枝的手抖了抖:“好。”
等孫采瑤把樹枝放進花瓶,宸王滿意地點頭:“果然不錯?!彼ゎ^看向床上的齊王:“四哥,你說是嗎?”
齊王看著長頸瓶,微笑:“五弟高興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