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馬車回了祈王府,阿霧見先頭楚懋明顯有些不豫,以為他定然會轉(zhuǎn)身去冰雪林,哪知卻居然跟著自己回了玉瀾堂。
阿霧轉(zhuǎn)進內(nèi)室,換了身日常穿的衣裳這才走出來。只見得楚懋正立在多寶閣邊,正把玩那只她素日最喜撫弄的玉貔貅。
“殿下?!卑㈧F出聲喚道,她極不喜人碰觸她素日把弄的東西,只覺得被他人碰了就不干凈了似的,所以阿霧徑直走到楚懋身邊,向他伸出了手。
楚懋回頭,見阿霧著一襲半舊的鵝黃軟綢襦裙,挽一條湖水碧披帛,頭上只斜插了一支蝶戀花白玉簪,如此簡單的衣裳、飾品,穿到她身上,就儼然別添了雅致昳麗,仿似女子就該如她這般簡雅打扮,如出水芙蓉般不加雕飾。
楚懋只覺得眼前就像是走出了一幅春景一般,一支嫩黃的迎春花橫斜在剛剛破冰的春水之上,柔嫩得只要一絲寒風(fēng)襲來,就會飄落在他手心,輕輕一掐,就是一道水跡。
阿霧本等著楚懋知情識趣地將玉貔貅還她,哪知他的確是將玉貔貅放入了自己的掌心,可卻就勢一握,將她的手連同那玲瓏的玉貔貅都包入了掌心。
阿霧便是再無知、再遲鈍也知道有些事情在她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變化,比如楚懋的潔癖?阿霧的心猶如雷擊,手慌忙地往外一抽,也是她真真乃是膚如凝脂,盡然真叫她滑出了手,但玉貔貅卻在她的慌忙中,落到了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摔了個粉碎。
“殿下,這可是我最喜歡的東西呢。”阿霧嬌嗔道,其實這玉貔貅也只是勝在玲瓏小巧,顏色頗潤,正適合她的小手把玩,要說最喜歡還真稱不上。阿霧只是需要一個借口,一個發(fā)脾氣的借口。
外頭伺候的彤文聽得里頭有東西摔碎的聲音,趕緊走了進來,也不敢抬頭,蹲在一旁輕手輕腳地把碎玉掃走。
阿霧立在一旁,瞪著楚懋,深有一股“你不把事兒了了,我跟你沒完”的橫勁兒。
“改日我賠你一個可好?”楚懋溫聲道。
阿霧撅了撅嘴,遲疑了一下才點了點頭,意思是不滿還是留著的,但暫且也只能這般了。這等小事,發(fā)火也發(fā)不出個名堂來,反而顯得小肚雞腸的。
阿霧隨楚懋走到榻邊坐下,心里卻想著如今時候不早不晚的,離晚飯還有段兒距離,可真要做什么事兒,仿佛又不太富余,若要叫她同楚懋這樣大眼瞪小眼的坐著,她現(xiàn)在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的書房布置好了嗎?”楚懋問道。
阿霧眼睛一亮,覺得楚懋倒是個會找話說的,她點了點頭,“年前,郝嬤嬤就讓人來量了尺寸,搬了家具過來,已經(jīng)布置好了,殿下要不要移步瞧瞧?”
“甚好?!背鹕淼馈?
阿霧也忙不迭地起身就想出門,卻聽楚懋道:“披件斗篷才好,雖說不過幾步路,但你不是還有些著涼嗎?”
阿霧臉一紅,沒想到楚懋心細(xì)如此,那頭的彤文聽了楚懋的話,早轉(zhuǎn)進去給阿霧取了件孔雀綠緞面灰鼠里的斗篷過來,她正要給阿霧披上,卻被楚懋的手勢給阻止了。
阿霧愣愣地看著楚懋從彤文手里接過斗篷,親自替自己披上。彤文的臉上早掛起了笑意,等著待會兒就給桑嬤嬤說去,省得她老人家擔(dān)心。
但阿霧這邊心卻焦灼得快成灰了,楚懋的意思她大約讀懂了,卻想裝作不懂,什么夫妻之義,陰陽之合,阿霧但愿自己統(tǒng)統(tǒng)不要懂才好。
“走吧,愣什么神?!背Φ?。
“噢?!卑㈧F往前快走了兩步,讓楚懋本來搭在她肩頭的手不得不滑下去。
阿霧的書房設(shè)在玉瀾堂的東廂,進去后額匾寫著“風(fēng)不寧齋”四字。
楚懋的眉頭皺了皺,“怎么取這么個名字?”樹欲靜而風(fēng)不寧,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阿霧雙親皆在,此齋名實在有些不吉。楚懋卻哪里知道阿霧的心結(jié)。
“是取居安思危之意?!卑㈧F不愿解釋真正的原因。
阿霧的風(fēng)不寧精致秾麗,不同于楚懋的冰雪林疏淡雅致,齋中置榻,上有白狐毛坐氈,并四色繡纏枝牡丹靠枕,是她慣常坐臥之處。
阿霧還沒來得及延請楚懋坐下,就見他行到那張黑漆大畫案前,抬頭看著她掛在墻上的“數(shù)鴨圖”。冬日,閨閣女兒掛九九消寒圖,多為梅瓣,一日填一瓣,九九八十一日后冬去。但阿霧的消寒圖別有意趣,她是一日畫一只鴨子,只只不同,鴨鴨相異?;驄珊?、或頑劣、或傲然,也虧得她心里頭有無數(shù)之鴨子。
“你倒是真喜歡鴨子?!背肫鸢㈧F送自己的那些繡件,不由笑道。
阿霧也知道楚懋這是笑話自己,她送的那些東西,可沒見他戴過一樣,苦得她一雙手不知泡了多少牛乳才緩過勁兒來。
此時阿霧手中正端著茶盞,重重地擱在畫案上,新仇舊恨相加,一時忍不住冒出酸話道:“我這兒可沒有什么三好茶,殿下還請海涵。”她辛苦的荷包、汗巾就壓了箱底,那不知所謂的三好茶卻叫“進益”,她辨出那游春圖偽作,也沒得個好字,這人卻還厚顏來拉自己的手,想叫自己同他生娃娃。
楚懋唇畔的笑意加深,說道:“我識蘇茂于微末之中?!?
“嗯?”阿霧一時不解,但即可就領(lǐng)悟到楚懋這是一位自己吃醋了,那真正是冤枉。但楚懋話中之意,卻叫阿霧驚訝。如果她沒理解錯,那么這蘇茂大抵就該是楚懋的人,而虛白齋的幕后主人也是他,如此也就解釋得通為何蘇茂出身不顯,卻能在上京經(jīng)營偌大一家虛白齋。
蘇茂是楚懋的人,這件事兒并不太讓阿霧驚訝,楚懋有鴻鵠之志,還在阿霧小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為楚懋的鋪設(shè)之大、隱藏之深而震撼過了。對虛白齋,說實話阿霧也是早就有懷疑的。
而今日讓阿霧驚訝的事情在于,楚懋居然這樣明白地對自己說出了“蘇茂是他的人”這件事,阿霧不知道楚懋是真對自己打開了心防,還是只是以防自己“醋海生波”,壞了他的大事。
阿霧愣神的時候,楚懋已經(jīng)走到她的書櫥了,待她回過神來時,見楚懋正翻著一本書,她走過去一看,“殿下也喜歡西梅么?”想來西梅乃絕色女子,名字中又有一個梅字,能入楚懋的眼也不為奇怪。
阿霧見楚懋將手中西梅的《南雪齋小記》放回書櫥里,側(cè)過頭來滿含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雖然阿霧沒讀懂那深意是什么,但顯然那深意里還帶著一絲涼悠之氣,而這位祈王殿下對阿霧書齋的興趣仿佛一下就消失了,略略站了站就轉(zhuǎn)回了玉瀾堂。
兩人用罷晚飯,楚懋便去了冰雪林,阿霧沐浴梳洗后愜意地歪在床上看書,見楚懋進來,沖他笑了笑,又低頭看回了手上那本新出的話本。
按慣例,這時楚懋就該去凈房了,但阿霧遲遲沒聽到有腳步聲挪動,抬頭看了看,卻見楚懋正立在床畔看著她。
阿霧不知他看了自己多久了,忙扔了手中的話本急急下床,“殿下可要喚問梅她們進來伺候?”
楚懋沒答話,看著阿霧,抬了抬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