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是因?yàn)槭ド嫌X得這事不太光彩?
與一眾生母家族赫赫的皇室子弟不同,自己的母親出身低微,那些原本已經(jīng)過去了的舊事,將因?yàn)槌蛉说纳硎辣唤议_,重又顯露人前
屆時此事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太后的出身,也會被天下人頻頻提起,圣上作為大梁江山之主,本該處處高貴完美、無可指摘,但身后卻有這樣一段不算光彩的舊事,到時候?qū)⒈粋鞯萌吮M皆知,成為大梁臣民茶余飯后的談資,且因?yàn)槌蛉说拇嬖?這民間熱議,不知何時才能消停,圣上是在因此心情不快嗎?
也不應(yīng)該啊,圣上純孝,當(dāng)以太后之樂為樂,不該在今夜母后最歡喜的時候,一而再地潑母后“冷水”,圣上也不是汲汲聲名之人,不至于為幾句民間非議,心里不痛快到如此地步啊
與圣上同乘一車的當(dāng)朝皇后,思來想去,實(shí)在不明白圣上為何如此,而隨走在馬車一旁的御前總管趙東林,心里頭,敞亮地就跟明鏡似的。
饒是他再怎么猜想圣上這樁秘事的發(fā)展與結(jié)局,他也決計沒想到,這事,竟會拐到這方向上去,直把他這個見多識廣的大內(nèi)總管,都給震得目瞪口呆,心中如掀起了驚濤駭浪,而身在其中的當(dāng)朝圣上,怕是早已被那滔天駭浪,給重重拍|打在了沙灘上,整個人,都心膽俱裂,回不過神來了
這樁秘事,應(yīng)該就這般收場了,若事已至此,圣上還不肯放手,這事還不能秘密收場,那這這這豈不是
趙東林不敢深想,這也不是他能想的,只是一路默默地懸著心,在馬車駛回皇宮后,小心翼翼地扶圣上下了馬車,趨步跟在圣上身后,靜看圣上忍著內(nèi)心燥|火,走至太后所乘的馬車前,親自扶太后娘娘下車,神色平靜地與笑容滿面的太后娘娘說了幾句后,目送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分別乘著鳳輦離開。
趙東林微一擺手,內(nèi)監(jiān)們將龍輦抬至圣上身邊,但圣上卻不乘輦,就這么負(fù)著手,在寒風(fēng)呼嘯的夜色中,一步步地往建章宮走。
趙東林無法,也不敢開口相勸,只能領(lǐng)著一眾侍從在后跟著,并暗使眼色,示意自己手下幾個徒弟,都小心機(jī)靈著點(diǎn),圣上現(xiàn)下估計就跟將爆未爆的火山似的,別一個不長眼,惹|火上身,到時候挨訓(xùn)挨打,只能認(rèn)命,誰也救不得。
往年除夕,圣上循例賜宴,后宮妃嬪、皇室宗親等,同在含光殿享用家宴,賞歌舞,看煙火,歡聲笑語,杯籌交錯,好不熱鬧,今年除夕,圣上登基后頭一次沒有賜宴,而是“別有用心”地順從太后之意,攜母親妻子,微服去了宮外明華街沈宅,皇宮之內(nèi),三位主子都不在,無人賜宴,節(jié)慶氣氛雖淡了些,但仍到處都是張燈結(jié)彩,入目所見,明燈璀璨,紅綢高懸,宮內(nèi)上下,仍是一派喜迎新春的吉利景象。
只是,這九重宮闕的主人,在外用了一頓“小家宴”后,再回到這巍巍深宮,行走在其中,縱是氣氛再喜慶,面上也難以顯露絲毫歡喜之色。
趙東林在后覷著圣上的背影,領(lǐng)著眾侍,屏氣靜聲地小心跟走著,宮殿巍峨,人如螻蟻,如此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圣上負(fù)手徐行的腳步,忽地一頓,抬首仰面,向天看去。
今夜天色陰沉得很,無星無月,圣上這是在瞧什么?
趙東林心中不解,亦悄悄抬眸看去,須臾,一點(diǎn)冰意落在了他的臉上,原是天上落下了雪珠。
起先只是一星半點(diǎn),但很快,細(xì)雪簌簌下落,越來越大,被呼嘯的寒風(fēng),吹卷地如飛棉扯絮一般,漸迷人眼,而圣上,就站在風(fēng)雪中一動不動,任由寒雪撲面濕衣,像是不知道冷。
趙東林被今冬圣上那次風(fēng)寒,給弄怕了,生怕圣上再凍出個好歹,再在龍|榻上躺個十來天,他連忙從徒弟手中接過油傘,給圣上撐遮上,也顧不得此刻心情極差的圣上或會遷怒,連聲勸道:“陛下,雪勢越發(fā)大了,還是快些登輦回建章宮吧,您的龍體,擔(dān)著社稷江山,要是不慎著涼,再染風(fēng)寒,可如何是好?!”
皇帝沒有說話,因他沉浸在回憶中,根本就沒有聽見趙東林的苦勸,他想起今年最后一次與她在幽篁山莊相見,也是這樣,飛雪滿天,落得天地銀裝素裹,冰玉堆砌的琉璃世界里,她擎著茜紅的油紙傘,徐步繞過滿園瓊枝玉樹,慢慢向他走來。
他總是提前去幽篁山莊的,那一次一如往常,明明知道,她每次都要拖延著時間來,連準(zhǔn)時赴約,都不會有,更無可能提前到達(dá),可他每一次,還總是忍不住提前去那里,若是約了下午相見,那當(dāng)日上午,前一日,甚至再前一日,他的心,就已雀躍地跳動起來,滿心的期待,迫得他明知她不會早到,卻還是忍不住早去,心中忍不住期冀,也許她已到了呢
但,沒有一次也沒有
那一次,一如從前每一次
他負(fù)手站在廊下,望著園中的梅花,心中焦灼地等著她來,等著等著,天空飄起了雪花,越下越大,沒一會兒的功夫,就覆得滿園銀白。
他望著紅色廊欄上積起的白雪,想起幼時在南書房念書時,一次父皇得暇親至,考較諸皇子功課,令他們一一作答,如此問了沒一會兒,外頭下起了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有如飛絮,父皇攜眾皇子踱出門去,命宮侍在廊下陳設(shè)桌椅,令諸皇子,以“落雪”為題賦詩。
諸皇子手抓毛筆、眼望著落雪、苦思冥想,而秦貴妃所生的七皇子,才剛剛進(jìn)學(xué)認(rèn)字,不可能天賦異稟地寫出詩來,父皇就將他抱在膝上,手團(tuán)了廊欄上的白雪,讓宮侍尋來火棘果與小樹枝,捏做了個小小的雪人給他玩,七皇子玩了沒一會兒后,父皇又像怕凍著了他的小手,將小雪人隨手?jǐn)R放在欄桿上,雙手護(hù)捧著七皇子的小手,呵著氣幫他搓暖。
他在諸皇子中排行第六,比七皇子大不了多少,也不是什么幾歲就能出口成章的“神童”,寫詩對年幼的他來說,實(shí)在難度過高,他本就犯難,又暗暗瞧著父皇的動作,更是寫得心不在焉,成稿很是糟糕。
他以為要受父皇責(zé)罵,結(jié)果連責(zé)罵也沒有,父皇才看了他上頭皇兄的幾首詩,就有宮侍來報,說秦貴妃病了,父皇一聽,立帶著五皇子與七皇子,匆匆往長樂宮方向趕,他那張被壓在最底下的詩作,根本沒能面見天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