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辦事回來,見自家侯爺正沐著夏夜月色、伸手攀摘庭樹枝頭的杏子,上前提醒道:“侯爺,這是花樹所結的杏子,又小又酸,吃不得,您要是想吃果杏,奴婢另外給您買去”
侯爺卻笑搖了搖頭,松了攀枝的手道:“我只是想起了幼時的趣事罷了”,又問他,“東西拿來了嗎?”
“拿來了”,長青忙將懷中方匣打開。
侯爺自離京公干以來,每到一處,便要遣他去購買當?shù)氐挠腥ぬ禺a(chǎn),留待回京送予夫人,前些時日到了這慶春城,聽說城中有位“泥人李”,手藝精湛,所捏泥人惟妙惟肖、宛若真人,馳名遠近州府,便親自繪了自己與夫人的畫像,命他送與這“泥人李”,照樣捏制。
長青望著侯爺一手拿起一只彩塑泥人,瞧瞧這個,瞧瞧那個,最后將目光定在風髻霧鬢、朱唇榴齒的“夫人”面上,唇際笑意愈濃。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這是新婚之夜,他與她共同許下“永不相疑、永不相負”的誓后,共同抄錄的《我儂詞》,而后他們分別為對方剪下了一縷烏發(fā),以紅繩系扎在一處,與這道《我儂詞》一起,珍藏在錦匣之中。
沈湛凝望著手中的“夫人”,擬想著回京將這泥人給她看,她會怎樣欣喜歡笑,心中思念之情愈濃,那封家書他已隨奏折送出許久,應已抵京,她也該正在提筆回信吧,不知這封可稍解他相思之苦的書信,何時能到他的手中
長相思,摧心肝沈湛抬首望向夜空中的一輪明月,心道,阿蘅此刻,應正在安睡吧,不知夢中,是否有他
不,還是不要有的好,若是有他,醒后的悵惘寂寥,要如何排遣,這樣夢醒失落的經(jīng)歷,他外出的這些時日,已有了太多太多次,相思摧人心肝,這樣的苦楚,她還是少嘗些的好,每日里放寬心、清靜安逸度日才是。
沈湛想得美好,然而現(xiàn)實是,溫蘅怎寬的了心,她午夜驚夢,夢中也不止沈湛一人,醒后望見如水的月光,傾瀉地榻前一地清霜,趿鞋下榻,踩著月光步至窗邊,望向天心那輪明月,心中柔腸百結。
明郎人在哪兒呢她多么希望如此良夜,他在她的身邊,多么希望這一日一夜的事情,都只是噩夢一場而已
溫蘅心事重重地望月良久,走至書案前,拿起那封未寫完的回信,信上一字一句,皆是報平安之語,說她在紫宸宮中,過得很好,可是她不好,很不好,圣上的那些話,就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腻幍?,不知何時就會落下來,等落下來的時候,她該如何應對
如果明郎在京,與他情誼甚篤的圣上,是不是就不會抱她、不會對她說那些話可若是明郎在京,圣上還是如此,明郎親眼目睹,他會瘋的他是臣,圣上是君,若他因此冒犯了圣上,甚至做出傷害圣上的舉動,招來性命之憂,那該如何是好
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溫蘅忽地想起新婚之夜,她與明郎共同執(zhí)筆抄下的那首《我儂詞》,憂惶迷亂的心緒,竟因這短短的十個字,漸漸平復了下來,生死相隨,若真到最絕望的境地,死亦何懼
溫蘅這般一想,驚惶了將近一日一夜的心,竟一下子沉定了不少,將事情想得最糟后,她再看目前處境,心道也許目前只是她想得太壞,圣上或許只是一時興起,宮中明媚嬌艷的女子那樣多,她一個早為人妻的臣婦,又無傾城容貌,又無絕世才情,算得了什么只是因在宮中住了一段時間,圣上看她時如看后宮妃嬪,所以想歪了些,等她離宮,不再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出現(xiàn),也就好了
溫蘅如是想著,心里鎮(zhèn)定了許多,這夜后謹遵醫(yī)囑,積極用藥,兩三天下來,身體的不適大大減輕,不再頭疼發(fā)熱,春纖看著小姐不再如前兩日那般憔悴虛弱,心里也是高興,笑將最后一碗藥端上,“小姐快趁熱將這碗藥喝了吧,喝完了,這病也就徹底好了?!?
溫蘅“嗯”了一聲,接過藥碗道:“等我喝完這藥,咱們就回去。”
碧筠正端了盤海棠蜜餞過來,聞手臂微微一僵。
溫蘅也不看她,只低首吹著藥道:“碧筠,你去同椒房殿的素葭姑姑說一聲,說我病好了,要走了?!?
她之前向皇后辭行卻未走,椒房殿那邊也只以為是她忽然病了的緣故,皇后娘娘這兩日還來看過她兩次,溫蘅心里清楚,沒有圣上的允準,她大抵是出不了紫宸宮的,遣了碧筠去同皇后那里說一聲,果然過了沒多久,來的是數(shù)日未見的圣上。
諸侍皆退,溫蘅起身朝來人行禮,皇帝走至她身前道:“夫人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是”,溫蘅恭聲道,“臣婦病體已愈,該回府了?!?
皇帝直接道:“朕舍不得?!?
盡管知道能做出覬覦臣妻之事的當今圣上,不是什么心懷仁義的正人君子,但溫蘅也沒想到他能立即直白地說出這四個字來,原本醞釀好的堅拒情緒、準備好的應對說辭,瞬間都被沖垮,怔怔望著身前的年輕天子,說不出話來。
皇帝繼續(xù)道:“朕對夫人是真心的,朕知道,夫人先前被朕嚇著了,所以朕這幾日都沒來打擾夫人,就是想讓夫人清清靜靜地養(yǎng)好身體,并想想與朕的事”
她和他能有什么事??。?!堂堂天子,怎地如此厚顏無恥,枉她先前還當他是一位英明寬仁的清明天子?。?
溫蘅被激得胸中怒氣翻涌,咬著牙,努力語氣平和道:“陛下的真心,臣婦受不起,臣婦心中,唯有夫君明郎一人,絕不會再與這世上的其他任何男子,產(chǎn)生半點瓜葛”
皇帝只是靜靜地望著她道:“夫人與朕,早就有瓜葛了?!?
溫蘅聽他這樣說話,平白無故誣人清白,心中更氣,聲調(diào)也不自覺提高了些,忍怒直視著當朝天子,“臣婦清白之軀,請陛下慎”
皇帝望著她眼底涌動的怒氣,默了默,慢慢吐出五個字:“春風滿月樓?!?
春風滿月樓?
溫蘅迄今只去過春風滿月樓一次,便是陪哥哥散心聽戲那日,故而一提起春風滿月樓,她便會聯(lián)想起醉后的那場旖夢,可是,圣上忽然提“春風滿月樓”做什么?
溫蘅心中不解,見圣上不說話、只是幽幽地望著她,再想他方才所說的“早有瓜葛”,再想起那場朦朧迷亂的旖夢,心里猛地悚然一驚,難道那不是夢??。‰y道那夢中人不是明郎??。?!
不!!不可能?。?!圣上怎么可能會在那里?!那一定是夢!!夢中人也定是明郎?。?!
溫蘅心里頭不停地吶喊著,可看圣上依然那樣幽幽地望著她,內(nèi)心的篤定,也變得狐疑,那場夢里紅帳重重、燈火幽茫,光線晦暗不明,她渾身燥熱難忍,燒得她眼前也有些發(fā)花,看不清什么,只是直覺那榻邊的年輕男子是明郎,迷迷糊糊地抱住了他,此后朦朦朧朧、意亂情迷
如果那不是夢如果那夢中人不是明郎
皇帝靜看她煙眉深鎖、神色青白變換不定,像是知曉真相后能隨時昏過去似的,朝她悄悄挪近了些許,負在身后的手也做好隨時伸出的準備,以防她知曉那夜之事后,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
“那夜在春風滿月樓,你與你兄長的酒中,俱被人下了迷情藥,你兄長誤以為你酒醉,將你扶至雅間內(nèi)室休息,剛將你扶躺在榻上,就有歹人將隨行的侍女都打暈拖了出去,將你與你兄長反鎖在房中,那房里,另還燃有催情的迷香,那背后歹人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們兄妹”
溫蘅聽得臉色煞白,皇帝怕她現(xiàn)就支持不住,快快語道:“碧筠是朕有意安排在你身邊的人,這你已知道了,那夜,是碧筠將消息通傳至宮中,朕帶著人出宮救人,你與你兄長之間,并未發(fā)生些什么,放心那夜,朕沒有在你兄長面前現(xiàn)身,但你兄長也知是有一人救了你們兄妹,朕所說的,都是實話,你盡可向你兄長查證”
“是誰?那幕后歹人是誰?”溫蘅忍著巨大的震驚,思考會是何人如此厭憎他們兄妹,竟然施下如此歹毒的奸計,她顫著聲,艱難地問出那幾個字,“是婆母嗎?”
皇帝默認,溫蘅死咬著唇,雙眸因驚怒通紅、泛起淚光,渾身輕輕戰(zhàn)栗,又艱難地問出另幾個字,“那與我與我”
后面的話,她咬牙嘗試數(shù)次,都問不出口,皇帝輕輕道:“是朕?!?
烏漆雙睫絕望一瞬,淚如珍珠,順頰滾落了下來,溫蘅想到自己竟與圣上做下這等事情,如此不知廉恥地與人茍合,如何對得起明郎,心中震痛,羞慚難當,身形一顫,幾乎站立不穩(wěn)。
皇帝看她搖搖欲倒,趕緊將她攬腰扶住,溫蘅心里如翻江倒海,又恨婆母歹毒,又恨自己做下錯事,羞慚氣憤地心神大亂,一時連被皇帝摟抱住都沒注意到,皇帝看她臉色越來越白,生怕她突然背過氣去,忙道:“其實也沒發(fā)生什么,只是親抱了一陣而已,后來解藥藥效上來,夫人睡著了,朕就幫夫人把衣服穿好了,沒什么的”
溫蘅掙開皇帝的懷抱,輕顫著將背挺直,雙眸盈著淚光,如卻灼火,直直地望著皇帝道:“臣婦感激陛下相救,可男女授受不親,陛下為何要與臣婦親近做下那等事情?!”
皇帝默了默,道:“是夫人主動為之,朕避了兩次,夫人仍是堅持朕早對夫人有意,那等情景下,做不了柳下惠”
溫蘅一聽是她主動,滿腹怒火一滯,無盡的羞慚如滔天浪潮將她吞沒,皇帝看她瞧著像要氣暈過去了,忙又將她攬在懷中,軟語寬慰,“好啦好啦,不是夫人主動,是朕主動,是朕主動親你的,是朕品性有缺,是朕不知廉恥,不關夫人的事”
然他越說懷中人顫抖地越是厲害,皇帝看她臉色實在不好,急召太醫(yī)來此。
鄭太醫(yī)百思不得其解,今晨他來給楚國夫人號脈時,楚國夫人明明已經(jīng)大好了,怎么幾個時辰的功夫,楚國夫人又病了,而且從脈相來看,還是受了刺激,氣出來的
誰刺激了楚國夫人,給她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