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聯(lián)手明面上的晏礎(chǔ)和躲在暗處的陶煙波,這兩位元嬰境劍修,一起問劍竹皇。
反正如今正陽山的口碑,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等到夏遠(yuǎn)翠順利接任宗主一職,那撥諸峰劍修,愿意去蠻荒殺妖,你們只管去。
陸沉打了個響指。
兩人便來到修繕過后的一線峰祖師堂,陸沉干脆坐在門檻上,如蛇橫路,背靠大門,雙手抱住后腦勺,右眼看屋內(nèi)劍仙扎堆,左眼看屋外云聚云散,兩不耽誤。
陳平安就跨過門檻,在別人家的祖師堂內(nèi)散步一般,偶爾繞過那些極為粗壯的紅漆廊柱,屬于舊木新造,這就是一座老仙府的雄厚家底了,相信正陽山的寶庫內(nèi),儲藏了不少豫章郡巨木和璞山檀木。如果按照如今的價格,隨便轉(zhuǎn)手一賣,就是暴利。
陳平安走回大門那邊,朝陸沉點點頭,可以回了。
陸沉站起身,拿袖子拍了拍屁股,瞥了眼屋內(nèi)那個好似坐蠟的宗主,笑道：知君志不小,定非池中物。
雙方重返過云樓客棧。
看熱鬧不嫌大,陸沉伸手指向一線峰方向,說道：郭惠風(fēng)快到山腳了。
滿臉笑容的陸掌教再轉(zhuǎn)移手指,至滿月峰山巔,竹皇已經(jīng)找到夏遠(yuǎn)翠了。
還有個膽戰(zhàn)心驚的水龍峰晏礎(chǔ),這位正陽山祖師堂坐第三把交椅的老劍修,此刻心驚膽戰(zhàn),死死盯住滿月峰那邊的動靜。
晏礎(chǔ)隨時準(zhǔn)備策應(yīng)宗主竹皇,后者只有一個要求,不能讓夏遠(yuǎn)翠活著離開滿月峰地界。
如果萬一晏礎(chǔ)攔不住夏遠(yuǎn)翠的逃遁,就罪加一等,晏礎(chǔ)可以陪著秋令山的那個陶煙波一起閉關(guān)思過了。
最早晏礎(chǔ)之所以愿意涉險行事,當(dāng)然是事成之后,夏遠(yuǎn)翠給他和水龍峰的的利益足夠多。
按照這位元嬰老劍修最早的設(shè)想,當(dāng)然是老祖夏遠(yuǎn)翠擔(dān)任正陽山的新任山主,然后按照約定,夏老祖師讓出那把還沒用屁股捂熱的掌律椅子,晏礎(chǔ)順勢補(bǔ)缺,同時以上宗掌律身份,轉(zhuǎn)去下山兼任掌門。與此同時,夏老祖還承諾晏礎(chǔ),一定會不惜財力物力,就算是砸錢也要幫晏礎(chǔ)砸出一個上五境,而竹皇所在一線峰掌握的那幾條秘傳劍脈,都會一并傳授給晏礎(chǔ),如此一來,天時地利人和俱全,將來晏礎(chǔ)躋身玉璞境,再不是什么奢望。
至于如今的篁竹劍派,等到晏礎(chǔ)去當(dāng)掌門,肯定就要改個名字了。依照夏遠(yuǎn)翠的布局,等他擔(dān)任宗主,入主一線峰,就會召開第一場議事,下令諸峰劍修遠(yuǎn)赴蠻荒,相信那些個早就想要出劍殺妖的刺頭角色們,那幫地仙峰主,他們會很愿意在那邊的異鄉(xiāng)戰(zhàn)場上,建功立業(yè),不惜性命。
如此一來,正陽山依舊有一份希望,能夠憑借在文廟那邊積攢下來的功德簿戰(zhàn)功,讓下山躋身宗字頭。
最終跟某個死對頭一樣,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
夏老祖做事,確實深謀遠(yuǎn)慮,滴水不漏。
能夠當(dāng)個宗主,即便是下宗宗主,對晏礎(chǔ)而,已經(jīng)很知足了。
只是他們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一著,失算了。
被晏礎(chǔ)一語成讖,那個雨腳峰的年輕金丹劍修庾檁,果然是個天生有反骨的小王八蛋,竟然放著事成之后,可以按功封賞撈到手那個的篁竹劍派掌律祖師不要,偷偷與宗主竹皇告密了！
再就是封山一甲子、閉門思過的秋令山陶煙波,今天竟然要與自己,隨時準(zhǔn)備一起合力出劍,截殺夏遠(yuǎn)翠！
秋令山那邊的陶煙波,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昨天不是說好了,你竹皇只是重傷師叔夏遠(yuǎn)翠,讓其跌境至地仙,就此老死
為何今天登山之時,竹皇直接遙遙以心聲一句,讓他陶煙波跟晏礎(chǔ)準(zhǔn)備替夏遠(yuǎn)翠收尸。
第二場天大的變故,再次發(fā)生在正陽山頭上。
老祖師夏遠(yuǎn)翠的道場,一座滿月峰,被兩位上五境劍仙硬生生打成了一座……缺月峰。
祖師堂金玉譜牒上邊的一師叔一師侄,同樣的玉璞境,同樣使用的正陽山劍法,最終劍術(shù)高低,卻有云泥之別。
從竹皇登上滿月峰,面見師叔夏遠(yuǎn)翠,再到劍光四起,照耀諸峰,最后竹皇單獨御風(fēng)離開滿月峰,說要立即議事。
其實還不到一炷香功夫。
一場讓外界看得驚心動魄的問劍落幕,竹皇依舊一身法袍潔凈,不染纖塵。
他沒有直接御劍去往山巔祖師堂,而是劍光畫弧驟然下墜,轉(zhuǎn)瞬間來到一線峰的山腳,飄然落地,長劍歸鞘,竹皇微笑道：郭掌門。
郭惠風(fēng)目瞪口呆,呆滯無。
竹皇笑道：清理門戶,欺師滅祖,不得已而為之,讓郭掌門看笑話了。
郭惠風(fēng)整個人都是懵的。
竹皇直截了當(dāng)說道：雨腳峰庾檁與你們凌掌律爭奪裁玉山,野溪與蘄河匯流之地的那場風(fēng)波內(nèi)幕,我都清楚,這件事,是我們正陽山理虧了,所以接下來一線峰那邊就會有場緊急議事,其中一項議程,就是討論裁玉山歸屬、以及確定竹枝派往后與正陽山的關(guān)系,我準(zhǔn)備讓你們花三十顆谷雨錢買回裁玉山,同時維持竹枝派與我們的舊藩屬關(guān)系,至少在我擔(dān)任宗主的時候,始終不變,絕對不會讓竹枝派有淪為下山的憂慮,郭掌門意下如何
郭惠風(fēng)默然點頭。
做夢一般。
竹皇笑道：郭掌門,我們是君子之約,口頭約定即可,還是穩(wěn)妥起見,雙方簽訂一份紙上契約
郭惠風(fēng)看著竹皇,沉默片刻,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我信得過竹宗主！
竹皇點頭道：那就這么說定了。
郭惠風(fēng)說道：竹宗主有事先忙,我這就回竹枝派了。
竹皇笑道：遠(yuǎn)親不如近鄰,歡迎以后郭掌門常來這邊做客。
晏礎(chǔ)和陶煙波隱匿身形,施展了一門秘傳劍脈遁法,去了一趟滿月峰。
見到那位坐地而死、橫斷劍在膝的老人,渾身浴血,致命傷在眉心處,有一個銅錢大小的窟窿,鮮血潺潺涌出。
陶煙波喟然長嘆一聲,滿臉傷感神色,不知是見此場景,作芝焚蕙嘆,還是兔死狐悲,憂心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步其后塵。
晏礎(chǔ)面無表情,與老人拱手行禮,死者為大,榮辱是非俱往矣。
晏礎(chǔ)再蹲下身,輕輕用袖子幫忙老祖師擦拭掉臉上的血跡。
過云樓那邊,陸沉問道：咱倆要不要湊近了再看一場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說道：我怕陸掌教到時候來個腳底抹油,一走了之,再撤掉障眼法,把我一個人留在祖師堂里邊。
陸沉哈哈笑道：這就有點尷尬了。
收斂笑聲,陸沉嘆息一聲,可憐月有陰晴圓缺,可惜筆墨由濃轉(zhuǎn)淡。
青山林立,諸峰疊嶂,近山濃郁墨綠色,稍遠(yuǎn)青翠色,更遠(yuǎn)淡青色,最遠(yuǎn)灰色,顏色層層淺淡而去,遙遙青山終究不再遠(yuǎn)翠。
世間情與景,漚珠槿艷,過眼云煙。
一線峰祖師堂內(nèi),竹皇坐在宗主座椅上,說道：今天只議三件事,諸位聽著就是了。
第一件事,夏遠(yuǎn)翠已死,滿月峰峰主之位,暫時由他竹皇兼領(lǐng)。
竹皇甚至沒有解釋夏遠(yuǎn)翠為何會死,這場滿月峰的內(nèi)訌問劍緣由到底是什么,需不需要在正陽山年譜上邊潤色一番……
皆一字未提。
第二件事就是與竹枝派有關(guān)。
最后一件事,正陽山諸峰劍修,由新任掌律晏礎(chǔ)領(lǐng)銜,趕赴蠻荒天下,一起通過東海歸墟通道,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其中陶煙波為首的秋令山一脈劍修,屬于戴罪立功,必須先將功補(bǔ)過。
至于宗主竹皇自己,準(zhǔn)備閉關(guān)破境,至多一年,不管閉關(guān)成功與否,竹皇都會親自去往蠻荒戰(zhàn)場。
山下俗子,凡有血氣,必有爭心。
竹皇淡然道：山中修道,既是劍修,理當(dāng)殺妖。
今天可能是正陽山歷史上最為簡單明了的一場祖師堂議事。
竹皇實在是厭煩了那些山頭內(nèi)部、諸峰之間只會拖后腿的勾心斗角。
既然是劍修,好好練劍不好嗎
正陽山那些劍脈,放在整個浩然九洲,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放眼寶瓶洲,足夠一個年輕劍修按部就班躋身地仙了。
對待落魄山,竹皇當(dāng)然沒有半點好感,如果不是境界不夠,他作為一位純粹劍修,還是宗主,早就回禮落魄山了。
如今寶瓶洲山上,不都說一座落魄山可以視為一位十四境修士嗎
假如今天就有十四境的境界,竹皇都不用明天,今天就會獨自出現(xiàn)在落魄山的山門口。
你拆我一線峰祖師堂,我就拆你霽色峰祖師堂。
只是竹皇的想法很簡單,要跟人掰手腕,總得有本錢。既然結(jié)了死結(jié)和世仇,就不能單憑滿腔熱血,意氣用事。
不然就像兩個仇家,明明實力懸殊,雙方大街上對峙,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方每大嗓門說句話,就得挨一個耳光,圖什么只是讓路人看熱鬧看得更盡興嗎
陸沉坐在椅子上,一手托酒碗,同時伸長脖子望向一線峰那邊,那邊祖師堂內(nèi)竹皇的說話嗓音,如一顆顆雨珠墜落在陸掌教的酒碗內(nèi),雨水敲打春塘水面一般,漣漪陣陣,字字清晰入耳。
陸沉笑問道：我們猜竹皇這次閉關(guān)是為了養(yǎng)傷,還是力求破境
陳平安說道：都無所謂。
上次觀禮問劍,竹皇肯定是藏著掖著了。不過就算竹皇不藏掖,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陸沉一口悶掉碗中酒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嬉皮笑臉道：是不是比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內(nèi)容枯燥幾分,深度遜色幾分,只是在氣勢上卻要稍稍霸氣幾分
陳平安躺在藤椅上,伸手輕輕拍打酒壺。
陸沉咦了一聲,不妙,竹宗主要來我們這邊套近乎了,不愧是劍仙,好敏銳的神識！
陳平安明知是陸沉故意泄露蹤跡,也沒說什么。
竹皇來這邊的時候,身邊還帶著一個很關(guān)鍵的棋子人物,正是雞足山一脈,竹枝派當(dāng)代掌律女修凌燮。
陳平安坐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壺,又見面了,竹宗主。
至于竹皇和凌燮眼中所見的陸掌教是什么模樣,天曉得。
竹皇拱手行禮,笑道：又見面了。
竹皇先前只是察覺到這邊的一絲不尋常氣機(jī),加上源頭就在過云樓,就心里有數(shù)了。
凌燮還被蒙在鼓里,她甚至還不清楚這個青年修士,就是自家竹枝派的外門典客。
只是聽說徒弟梁玉屏說過,裁玉山有個叫陳舊的典客,跟她一起與水龍峰夏侯瓚喝過酒,是個很諂媚的人,酒桌上極會來事的。
陳平安望向凌燮,笑道：見過凌掌律。
凌燮略作思量,用了個不容易出錯的說法,掐祖訣行山上禮,竹枝派凌燮,見過前輩。
連同郭惠風(fēng)在內(nèi),都不清楚,她的這個師姐凌燮,前些年心心念念的投靠正陽山,其實只是投靠一人而已,劍仙竹皇。
她當(dāng)年在少女歲數(shù),進(jìn)入竹枝派,成為雞足山一脈的嫡傳弟子,就是竹皇的安排。
后來凌燮沒有跟郭惠風(fēng)爭搶掌門之位,也是竹皇的暗中授意。
如果說這場清掃庭院的內(nèi)斗,在塵埃落定之前,最早看似是正陽山輩分最高的夏遠(yuǎn)翠,在棋盤上下出先手,后邊的棋招,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其實在更早且更大的另外一副棋盤上邊,竹皇早就開始落子了。陶煙波主動聯(lián)系夏遠(yuǎn)翠,本就是竹皇的安排。所以說夏遠(yuǎn)翠輸?shù)冒朦c不冤枉。
凌燮準(zhǔn)備去屋內(nèi)搬了一條椅子過來,是給竹宗主拿的,她自己當(dāng)然需要站著待客。
不曾想她身邊一陣風(fēng),原來是那個年輕道士跑入屋內(nèi),也拎了一條椅子。
等到竹皇接過凌燮手中的椅子。
凌燮就看到那個道士朝自己遞出椅子,道士笑容燦爛,凌燮想要婉拒對方,竹皇笑道：坐著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紹道：小道單名一個‘蔡’字。
竹皇和凌燮靜待下文。
道士就那么跟他們倆大眼瞪小眼。
陳平安解釋道：姓與名一起,這位道長就叫‘蔡’,道號叫什么來著,‘佚名’
陸沉使勁點頭。
凌燮將那個青年誤以為是駐顏有術(shù)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舊友,這次現(xiàn)身過云樓,是受邀而來,保證萬無一失。
頭戴魚尾冠,是神誥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她解釋什么,反正心聲語,毫無意義。
竹皇并不好奇這個頭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圣。
陳平安問道：竹宗主怎么給庾檁論功行賞
竹皇微笑道：這種人,留不得。天賦越好,反骨越重。
陳平安笑道：這種場面話就別說了。
竹皇啞然失笑,倒是沒有繼續(xù)解釋什么?？赡苁潜徽f中了心事,可能是與一個外人多說無益。
凌燮越聽越迷糊。難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陳平安站起身,竹宗主,相信我們估計近期是不會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長長呼出一口氣,好像在替竹皇松口氣。
之后陳平安便跟陸沉一起離開過云樓,徒步下山,走到鬧哄哄的白鷺渡那邊。
陸沉嘖嘖稱奇道：眾喣飄山,聚蚊成雷,以后的正陽山,不容小覷啊。
陳平安卻是問道：凌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歡竹皇
陸沉悻悻然道：這種男女情愛一事,你問貧道就算問對人了。
確實慚愧,這個行當(dāng)?shù)谋臼?得跟貧道的境界,剛好顛倒一下。
十五重樓,貧道在二樓。
陳平安不再多問。
陸沉揉了揉下巴,不過好在貧道見過豬跑,想來是她在少女時,對竹皇一見鐘情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見識。
如今誰不知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有個養(yǎng)劍葫叫籮筐,里邊裝滿了陰陽怪氣的語飛劍
陸沉覺得必須找回場子,世上有一種無知,是最美好的。
怎么講
比如因為年少無知,因此情絲百結(jié)。少年與少女,何必在年少時就要懂愛情,那會兒懂得的,想必就不是愛情了。
一語中的,真知灼見。
貧道曾經(jīng)跟一個好朋友,爭吵一事,是說‘曇花一現(xiàn)’,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貧道覺得是前者,那個朋友,也就是華陽宮的高孤了,他覺得恰好相反。陳平安,你覺得呢給評評理
沒什么對錯,答案是什么,只在個人的觀感而已。到底是一眼萬年,還是萬年一眼了。
陸沉瞪大眼睛,贊嘆道：此時此景此語,貧道已經(jīng)詞窮,必須哇哇哇以表驚嘆了！
于是陳平安覺得某個想法,還是算了吧。
擔(dān)心傅山神真見著了陸沉,不是葉公好龍,就是大失所望,豈不是連累陸掌教白白失去一個仰慕者。
看著那兩個漸行漸遠(yuǎn)的下山背影,凌燮憑欄而立,她轉(zhuǎn)過頭以心聲問道：神誥宗道士怎么跟著來這里了。
竹皇神色如常,搖頭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陸沉！
除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誰敢在外游歷,隨便頭戴芙蓉冠和魚尾冠！
陸沉問道：還是回竹枝派
陳平安點頭道：還要再待幾天。
陸沉微笑道：白鷺渡白鷺飛,竹枝派說唱竹枝詞,天下太平新樣巧,一行白鷺上青天。
陳平安沉默片刻,學(xué)問那么大,何必打油詩。
陸沉說道：學(xué)你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滾！
陸沉笑道：好嘞。
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就此別過。
頭戴蓮花冠,又作逍遙游,青衣道士鶴沖天。
道士陸沉,如此風(fēng)流人物,人間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
龍泉劍宗,劉大宗主所在的猶夷峰。
今天飯桌上,劉羨陽啃著鴨腿,含糊問道：阮鐵匠,咋個不參加京城議事,你這個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當(dāng)?shù)煤懿槐M職啊。
董谷他們幾個,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钤撍麄儧]口福了。
阮邛直接說道：你不合適當(dāng)首席供奉。
他還不了解這個徒弟。
劉羨陽往桌上一摔鴨腿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說道：讀書人,文章憎命達(dá),混了官場就很難做學(xué)問了,換成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劍修安心練劍就是。
這些日子你的阮鐵匠,打鐵鑄劍之余,經(jīng)常來猶夷峰這邊露面,很難得的事情了。
反正就是拐彎抹角提醒劉羨陽,籌辦婚禮一事,多上點心。
如此殷勤,害得劉羨陽都誤以為自己不是阮鐵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余倩月的圓臉棉衣姑娘安慰道：當(dāng)不當(dāng)首席供奉,又無所謂的,書上不是說了,莫說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劉羨陽道：讀書人騙讀書人的話,你也信啊。
棉衣姑娘點點頭,也對。
劉羨陽嘿嘿笑道：我信,因為我就是讀書人。
余倩月白了一眼,低頭扒飯。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他陳平安不也連個書院賢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身離開。
桐葉洲青萍劍宗,祖山密雪峰的那座長春-洞天。
作為陳山主私人道場所在的絳闕仙府,這處道山最高處,只有頂樓門窗關(guān)閉。
樓下幾層,都沒有設(shè)置任何山水禁制。不過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會來這邊登高賞景,至于柴蕪那幾個在此修行的孩子,他們還是不敢擅闖禁地,柴蕪是擔(dān)心自己以后沒酒喝,其余幾個劍氣長城的劍道胚子,是擔(dān)心被那只最是尊師重道的大白鵝給他們穿小鞋。
其實頂樓室內(nèi),裝飾極為簡潔樸素,一蒲團(tuán),一案幾,一香爐。
陳平安當(dāng)時離開此地,并未帶走那幾本書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簡,書籍疊放,竹簡堆積如小山。
除此之外,還留下了一些神仙錢,全是雪花錢,卻不是如書簡般堆積,而是整齊排開。
如果細(xì)看,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都有蠅頭小楷的刻字,分別寫了人名與日期。
桌上還有幾方印章,或在百劍仙印譜,或在皕劍仙印譜,卻都被陳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筍炒肉。也有去去就回。還有白發(fā)猶然是美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著四個字的底款,好似文字與桌面,長長久久面面相見,凝眸對視。
第二故鄉(xiāng)。
大驪京城的御書房議事,已經(jīng)臨近尾聲。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簡,上邊的議題都已經(jīng)說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覺,竟然也耗時將近一個時辰。
宋和笑道：今天議事就到這里,辛苦諸位跑這一趟。
整個會議后半段都很無聊的范峻茂,如獲大赦。
宋和說道：今天的議事內(nèi)容,希望大家回去后,都先別往外傳。
范峻茂已經(jīng)抬起屁股,就等皇帝陛下說出口散會二字了。
結(jié)果她就發(fā)現(xiàn)皇帝陛下,和屋內(nèi)不少山水官場的同僚,都齊齊望向自己。
宋和笑道：范山君,有勞了。
范峻茂一臉茫然,啊
這場議事,一項項議程,根本沒我啥事啊,怎么就有勞了。
范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儲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趕緊吱個聲,提醒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事情。
王眷滿臉無奈。
兵部老尚書睜開眼,微笑道：陛下是希望范山君出了屋子,什么事都別說,我隨便舉個例子,就別提什么國師不國師的了。
范峻茂哦了一聲。
她還以為啥事呢。
剛想要站起身,宋和立即轉(zhuǎn)頭望向那張椅子,想讓這位大驪新國師為今天的議事收官一句。
陳平安輕輕抱拳,笑道：與古人借用一句,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fēng)。
隨著皇帝陛下和大驪國師從椅子上站起身,屋內(nèi)幾乎同時跟著站起身。
門口那邊,姜尚真是頭一回參加這種議事,屁股都快坐麻了,從頭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沒誰朝人吐口水,很不習(xí)慣。
無甚意思,下次不來了。
謝姑娘不是馬上就要當(dāng)次席供奉了嘛,讓她來看門！
一眾高位山水神靈,腳步輕靈,魚貫而出。在蟒服宦官的帶領(lǐng)下,到了屋外廣場一處,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場。
當(dāng)然不妨礙他們相互串門。
曹涌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與那位長春侯以心聲閑聊幾句,今天碧霄宮轉(zhuǎn)贈名額一事,曹涌相信以后不缺機(jī)會致謝。
魏檗站在檐下,沒有著急返回披云山。
范峻茂笑瞇瞇道：魏山君,不對,得尊稱一聲夜游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禮結(jié)束之后,要不要再舉辦一場夜游宴啊
魏檗微笑道：還不如封正典禮之前辦一場,典禮之后再辦一場。
范峻茂朝魏檗豎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內(nèi),宋和拉著陳平安閑聊了幾句。
兩位尚書都在場。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著小陌和謝狗一起傻站著,山主說等下還要去一趟兵部衙門再回落魄山。
大驪京城一條千步廊兩側(cè)的南薰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門就科甲巷,對門就是鴻臚寺。
宋和說道：國師說在山上立碑,是一種幫助山下兜底的舉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單憑自己是注定無法兜底的,就得有個規(guī)矩在,讓山上山下各自循規(guī)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還是習(xí)慣性簡稱國師,說到陳平安,則是陳國師。
陳平安點頭道：不至于使山下之人,不敢而敢怒。
老尚書沈沉,拄著拐杖走出御書房,笑道：姜老宗主,隨便聊幾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說好說。
老人坐在臺階那邊,姜尚真就坐在老人身邊。
很快趙端瑾也離開御書房,徑直去往禮部衙署。
老人笑問道：姜老宗主,你參加這種議事,會不會覺得很無聊
姜尚真說道：大飽眼福,豈會無聊。
老人點點頭,文人的懷才不遇,美人的深藏不露。一般人都覺得沒啥看頭,像姜老宗主這樣的高手,就大不一樣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書你要是這么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精神了！
果不其然,雙方越聊越投緣。
等到陳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時候,周首席正在壓低嗓音,給老尚書說那男女之間,情與欲的區(qū)別。
老尚書稍稍坐姿歪斜,擺出豎耳聆聽狀。
前者是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一個卻是事后只道尋常。
老尚書聞,會心一笑,此身老矣,除非春夢,重到少年。
姜尚真便與之交頭接耳,說我家云窟福地,有一種靈丹妙藥來著,價廉物美效果絕佳……結(jié)果就被黑著臉陳平安踹了一腳。
這天夜幕沉沉中,一個年輕道士,他偷偷摸摸來到石碑旁,眼見著四下無人,這才伸手輕輕一拍碑首。
很好,愈發(fā)牢固了。
將來正陽山如果有幸出了個好苗子,能夠憑借一場光明正大的問劍,說服落魄山撤掉這塊石碑。
結(jié)果等他,不對,是等她返回自家宗門邊境,想要一劍劈掉石碑……咦,怎么砍不動石碑絲毫呢。
到時候就有意思了,正陽山尷尬,落魄山也尷尬。
反正只要貧道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你們。
陸沉抬頭,喃喃道：大夜彌天,陽和啟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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