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說要馬上趕路,沈震澤就沒有挽留,如果只有陳平安,怎么都要喝一頓的,等到年輕山主身邊,站著那個名叫寧姚的女子后,沈震澤就不敢了。
故地重游,還是那條滿是鋪子和包袱齋的大街,寧姚幾個逛她們的,陳平安與徐杏酒并肩而行。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瞇瞇道:杏酒啊,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陪我一起去找劉景龍喝酒
徐杏酒神色尷尬道:還是不去了吧。
如今劉先生那一連串名號由來,他跟柳劍仙,好像都是罪魁禍?zhǔn)住?
已經(jīng)不光是什么陸地蛟龍愛喝酒,酒量無敵劉劍仙了,披麻宗竺泉貢獻(xiàn)了一句劉景龍確實好酒量,都不知酒為何物,老宗師王赴愬說了個酒桌飛升劉宗主,還有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說那酒量沒你們說的那么好,只有兩三個酈采的本事,反正與太徽劍宗關(guān)系好的山頭,又是喜歡飲酒之人,只要去了那邊,就不會放過劉景龍,哪怕不喝酒,也要找機會調(diào)侃幾句。
徐杏酒覺得換成自己是劉先生,脾氣再好都要破口罵人,只要是找上門喝酒的,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罵一雙。
陳平安輕聲問道:她如今還好吧
因為上次觀禮,徐杏酒和桓云一起去的落魄山,但是道侶趙青紈,卻沒有現(xiàn)身。所以陳平安才會有些擔(dān)心。
徐杏酒點頭而笑,然后正衣襟,與陳平安作揖拜謝。
一切盡在不中。
山下年關(guān),山上心關(guān),都難過,情關(guān)難過心難過。
只要過去了,就都還好。
陳平安松了口氣,拍了拍徐杏酒的手臂,別這么客氣,用不著。
徐杏酒直起身,輕聲問道:陳先生,春露圃那邊
陳平安說道:已經(jīng)解決了,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人心問題不在落魄山,那么其實就需要他們自己去解決。
如今的很多麻煩,對于陳平安來說,就真的只是些麻煩了,而不再是什么難題。
春露圃之行,只見林嵯峨一人。
就是在講一個根本不用與春露圃各位修士廢話半句的道理。
落魄山山主,寶瓶洲一宗之主,在老婦人那邊依舊是晚輩,但是此外春露圃,如果還想繼續(xù)生意往來,就給我老老實實的,有錯改錯。
連那玉瑩崖和蚍蜉鋪子都沒去逛,就是與春露圃擺明了劃清界線,要公私分明了。
如果愿意改,至于如何改,你們春露圃自己去找那個分寸!
干脆就與落魄山不做生意了落魄山根本無所謂,很快春露圃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真相,不但是浮水出面的披麻宗,彩雀府,云上城,之后還會有太徽劍宗,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劍湖,水龍宗,兩位大瀆公侯……都會是落魄山在北俱蘆洲的盟友。落魄山根本不用刻意針對春露圃,春露圃修士自己就會心虛。
是陳平安和落魄山攏起的那么一條跨洲財路,已經(jīng)幫忙打通寶瓶洲各個關(guān)節(jié),這里邊涉及到了大驪宋氏,披云山,董水井,關(guān)翳然,還有老龍城范家和孫家……都已經(jīng)如此了,春露圃沒理由一個勁往死里掙錢,一門心思想著占盡便宜,這個世道,不講道理的,不能欺負(fù)講道理的。
當(dāng)然,隨著文廟的解禁山水邸報,相信很快整個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會知道他是誰。
不單單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那么簡單。
不過將隱官這個頭銜,與陳平安這個名字掛鉤,可能還要稍晚一點。
所以陳平安必須要盡快走完這趟北俱蘆洲之行。
然后立即返回寶瓶洲,與劉羨陽一起問劍正陽山。
陳平安說道:杏酒,我就不在這邊住下了,著急趕路。
徐杏酒笑著抱拳道:祝陳先生一路順風(fēng)。
陳平安笑著回禮道:祝修行順?biāo)?美美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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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福地的新一屆花神考評,鳳仙花神非但沒有淪為九品一命,反而穩(wěn)住了先前品秩,雖說未能提升,可是少女花神,已經(jīng)足夠的喜出望外,以至于她在閨閣內(nèi)的墻壁,偷偷懸掛起了一幅人物畫,打算以后每逢初一十五,都會焚香禮敬,感謝這位青衫劍仙的救命恩德。
她開始憧憬著下次陳先生蒞臨福地。
還有個瞧著比鳳仙花神年紀(jì)更小的小姑娘,是那福地的芭蕉花神娘娘,手中持有一把袖珍可愛的芭蕉扇,輕輕扇風(fēng),問身邊的瑞鳳兒姐姐,見著那個阿良沒有。
詠花詩詞,就數(shù)她最少了。所以神位很低,少女甚至都沒幾個別稱。
鳳仙花神說沒能瞧見呢,不過聽說那個阿良好威風(fēng),抓住了個道號青秘的飛升境大修士,嗖一下就不見了,直接去了劍氣長城那邊。手搖芭蕉扇的少女,聽得眼神熠熠光彩。
老玉璞的劍修于樾,身為密云謝氏的首席客卿,職責(zé)所在,必須護(hù)送那位貴公子返回皚皚洲,只是到了家族名下的那座仙家渡口,于樾就立即動身啟程,獨自乘坐跨洲渡船,去寶瓶洲最北端的一線渡。
要去年輕隱官的落魄山,挑選弟子去!成與不成,看自己與那未來嫡傳的機緣,此次不成,多跑幾趟就是了。
只說挑選劍修胚子一事,天底下誰有資格與那位隱官媲美
結(jié)果登船后就有敲門聲響起,竟是那個偷偷摸過來的謝氏公子哥,這小子說要去游歷一洲北岳所在的披云山,聽聞那邊有個夜游宴,次次都籌辦得極有意思。
邵元王朝有個不小心斷了條胳膊的遠(yuǎn)游境武夫,桐井。
如今在家鄉(xiāng)江湖,桐井在酒桌上逢人就說,自己是與那年輕隱官問拳之人!
而且就在那文廟附近,有過正兒八經(jīng)的問拳切磋一場!
抖了抖那條胳膊頹然下垂的肩頭,就這么點小傷,當(dāng)然了,有一說一,跟隱官大人沒對我下狠手有關(guān)系。
不認(rèn)識隱官沒聽過這頭銜哦,就是劍氣長城官最大的那個劍修,這位青衫劍仙,年輕得很,如今才四十來歲。
還不知道就是那個能夠三兩拳打得馬癯仙跌境、再讓曹慈去功德林主動問拳的止境宗師!
有人會問,這個隱官,拳法如何
高啊,還能如何他就只是站在那邊,紋絲不動,拳意就會大如須彌山,與之對敵之人,自然就像山腳螻蟻,仰頭看天!
所以我那幾拳遞出,真算是舍生忘死了。
所以隱官大人不對我下死手,明白了吧這就是純粹武夫之間的一種相互禮敬。境界懸殊不假,但是隱官看我,是視為同道中人的,當(dāng)然,達(dá)者為先,登頂為長,他是前輩,我是晚輩,這么說,我不虧心。對這位年輕隱官,我是很心服口服的。以后江湖上,誰敢對隱官大人說半句不中聽的,呵呵。
對不?。?
那就是與我桐某人問拳了。
許弱跟隨墨家鉅子,來到了那處渡口,哪怕先前鉅子離開此地,去參加文廟議事,這座城池依舊在自行生長。
哪怕許弱本身就是墨家子弟,親眼目睹此城,一就只有一個感受,嘆為觀止。
一位老真人護(hù)送郁泮水和少年皇帝去了玄密王朝后,就縮地山河,到了一處歸墟入口,然后很快就現(xiàn)身蠻荒,遠(yuǎn)游不知幾個萬里,一路上也沒遇到個能打的,最后終于逮住個好像境界不錯的,結(jié)果定睛一看,他娘的,不是飛升大妖。老真人翻開一幅地圖,呦,好像還是個挺有名氣的大山頭,據(jù)說先前打那桐葉洲打得很起勁嘛。
于是老真人就施展出了火法與水法。
方圓千里之地,大水在天,大火鋪地。水作天幕火為地。
老真人撫須點頭,自自語道:老當(dāng)益壯,術(shù)法尚可。
沉默片刻,火龍真人自自語道:是不是有點氣力過大了
火龍真人自問自答,打架不講究個氣派,還打什么架
北俱蘆洲的江湖上,有個鬼鬼祟祟的蒙面客,踩點完畢后,趁著夜黑風(fēng)高,翻過墻頭,身形矯健,如兔起鶻落,撞入屋內(nèi),刀光一閃,一擊得手,手刃匪寇,就似飛雀翩然遠(yuǎn)去。
這些年行走江湖,都是跟那位好人前輩有樣學(xué)樣,這般隱蔽行事,他還給自己取了個化名,杜好事,杜俞的杜,做好事不留名的那個好事。
杜俞每次出手,都會審時度勢,量力而行,做完就跑,好像生怕別人知道他是誰。
大好人間,這邊天晴那邊雨,此處山花不動別處風(fēng)。
往北的御風(fēng)遠(yuǎn)游途中,陳平安一行人偶爾停步休歇,山上山下不做定數(shù),眼中所見景象,也就因時因地而異。
有那周遭百里的崇山峻嶺,靈氣沛然,云霧升騰,攪動飛旋,山巔祠廟在夜幕中金光熠熠,如同一盞高懸天地間的大燈籠。
有那驛旅客逢梅子雨,藕花風(fēng)送離人愁。有那大水之濱,官府籌建黃箓齋,祈福消災(zāi)。在那旭日東升之時,朝霞絢爛,有一撥練氣士隨云而走,其中有那少年少女,跟隨師門長輩一起大聲朗誦師門道訣,揚要活捉三尸焚鬼窟,生擒六賊破魔宮。
有那入山采石的匠人,接連大日曝曬下,坑洞水落石出,在衙署官員的監(jiān)督下,老坑場內(nèi)所鑿采美石,都用那稻草小心包好,按照世世代代的習(xí)俗,人人蹲在老坑門口,必須等到太陽下山,才能帶出老坑石下山,不論老少,肌膚曬得黝黑油亮的匠人們,聚在一起,以方笑語,聊著家長里短,家里有錢些的,或是家里窮卻孩子更出息些的,話就多些,嗓門也大些。
到了趴地峰。
張山峰還是跟當(dāng)年差不多的年輕面容,只不過在山上吃好穿好,不用一個人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就不再那么窮酸落魄了。
白發(fā)童子一直在四處張望,這就是那個火龍真人的修道之地
得知那個女子就是寧姚,張山峰打了個道門稽首,笑道:寧姑娘你好。小道張山峰,目前暫無道號。
寧姚笑道:見過張真人。
張山峰無地自容。
陳平安笑呵呵道:聽老真人說你已經(jīng)是地仙了!
張山峰一臉錯愕,是師父口誤了,還是你聽錯了我才剛剛是觀海境啊。
陳平安微笑道:那么你知道我這會兒,是啥境界嗎
張山峰試探性問道:仙人境難道是飛升
陳平安有些吃癟,那還不能夠。
張山峰哈哈大笑,小樣跟我斗,你還嫩得很。
陳平安突然說道:走,與你學(xué)拳。
張山峰嘆了口氣,鬧呢。
陳平安神色認(rèn)真,沒跟你開玩笑。我在劍氣長城那些年,一直在學(xué)你的拳,但是不管怎么練,好像都不對,死活練不出你當(dāng)年的那份……拳意。
張山峰氣笑道:還說沒鬧我一個修道之人,隨便比劃兩下,有個啥的拳意
陳平安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怒道:隨便比劃兩下!啊
他娘的,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城頭上,拗著性子,硬著頭皮,咬著牙慢悠悠,練了多少拳不還是沒能讓那份拳意上身
張山峰抖了抖道袍衣襟,笑嘻嘻道:沒法子,練拳這種事吧,得祖師爺賞飯吃。
陳平安一晃袖子,伸出手掌,來,咱倆練練,過過招。
張山峰一個后跳,伸長胳膊,抖摟了個刀法的裹花架勢,我可是得了徐大哥刀法真?zhèn)鞯?你因為習(xí)武資質(zhì)差,當(dāng)年徐大哥不稀罕教你,又怕你傷心,就只好一直瞞著你。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那我得謝謝你們。
白發(fā)童子贊嘆不已,這個趴地峰小道士,很知道天高地厚啊。
小米粒輕輕扯了扯裴錢的袖子,小聲道:張真人的刀法,聽上去好強。
裴錢板著臉點點頭。
寧姚笑了起來。
很少看到陳平安這個樣子。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酒鋪那邊,可能會稍微放開一點,葷話也是會說幾句的,好像經(jīng)常能夠贏得滿堂喝彩
郭竹酒這個耳報神,好像又收買了幾個小耳報神,所以酒鋪那邊的消息,寧姚其實知道很多,就連那長條板凳比較窄的學(xué)問,都是知道的。
但是只要每次她去那邊,陳平安就開始裝正經(jīng)樣子。
后來她就干脆不怎么去酒鋪了,省得他跟人喝酒不痛快。
之后張山峰帶著一行人,將指玄峰在內(nèi)幾座山頭都逛了一遍。
天邊晚霞似錦,老天爺?shù)故遣恍?就這樣送給了人間,從不要錢。
陳平安跟張山峰一起散步,說道:去仙游縣見過徐大哥了。
張山峰笑道:我比你早去。
其實他們都知道徐遠(yuǎn)霞老了,但是誰都沒有說這一茬。
好像一說,當(dāng)年那個腰桿挺直闖蕩江湖的大髯游俠,就更老了。
張山峰最近要與一位師兄走趟北邊,參加師父一位好友所在宗門的典禮,就沒有跟著陳平安一起去太徽劍宗。
不過雙方約好了,張山峰從北邊返回,就會立即南游寶瓶洲,去落魄山那邊瞧瞧,然后再跟陳平安一起去仙游縣喝酒。
這天趴地峰的青石廣場上,一個教拳,一個學(xué)拳。
一個觀海境練氣士,卻在教拳。一個止境武夫,卻是學(xué)拳之人。
白發(fā)童子目不轉(zhuǎn)睛瞪著那幅畫卷,沉默了半天,才怔怔道:嚇?biāo)纻€人,好大氣象。
寧姚問道:你都學(xué)不會
白發(fā)童子破天荒沒有說什么玩笑話,搖頭道:學(xué)個形似,毫無意義。所以我還是學(xué)不來,因為需要練拳之人的道心相契。
聽那張山峰說家鄉(xiāng)那邊有座高山,名為武當(dāng)。
好名字。武當(dāng)山,張山峰。
來龍去脈,一峰獨高。
張山峰收拳,問道:學(xué)會沒差不多了吧
陳平安說道:你再打一趟拳。
張山峰急眼道:陳平安你學(xué)個錘子啊。
那么多人在看戲,還要我繼續(xù)丟人現(xiàn)眼嗎
趴地峰不少小道童跟一排麻雀似的,都蹲臺階那邊瞎起勁,嚷著師叔祖拳法無雙,武功無敵呢。
陳平安無奈道:沒跟你開玩笑。
張山峰只好硬著頭皮再打了一套自創(chuàng)的拳法。
陳平安突然收拳站定,隨意一個手腕擰轉(zhuǎn),竟是將趴地峰的山風(fēng)水霧都拘來了手邊,緩緩凝聚,如各有大道顯化,如有兩條袖珍星河流轉(zhuǎn),笑道:明白了,不過你還得再打拳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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