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兩人沒有一句交談。
陳清霧倒不覺得有什么,孟弗淵一貫給人謹肅而不可親近之感。像孟祁然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卻獨獨有幾分怵他這位兄長。
孟弗淵在北城念的大學,之后又出國進修。而等他歸國,陳清霧又離家讀書去了。
這些年各有生活軌跡,聯(lián)系更是越來越少,微信從不私聊,只是偶爾點贊。
這樣的人,陳清霧連寒暄都不知如何起頭。
好在她知道孟弗淵十分厭惡無效社交。
口袋里手機一振。
陳清霧摸出來一看,是孟祁然打來的電話。
接通,孟祁然問她去哪兒了,馬上就要開飯了。
陳清霧說:“在門口碰到了淵哥哥。我們馬上就到了?!?
電話掛斷后,一直沉默的孟弗淵這時候才問了一句,“祁然去接的機?”
“嗯?!?
卻也沒有下文。
車很快到了大門外。
院里的灌木叢和樹葉上已覆了薄薄的一層雪,陳清霧關上車門,看見別墅門打開,孟祁然走了出來。
“下雪了?”孟祁然問。
“嗯?!?
孟弗淵將車熄火,下車前往外看了一眼,陳清霧站在孟祁然面前,孟祁然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拍去肩膀和帽子上落下的幾許飛雪。
他們由來如此親昵。
孟弗淵輕摔上門,孟祁然望過來,笑著打聲招呼,“哥你生意談完了?”
孟弗淵十分平靜地點了點頭。
三人一道進屋,孟祁然和陳清霧走在前。
孟祁然似小孩開火車那般的,將手搭在陳清霧肩上,輕推著她往餐廳去。
菜已經(jīng)上桌了,兩家家長正在落座。
祁阿姨很是驚喜:“不是說有個飯局,今天不回來吃飯嗎?”
“改了下次?!泵细Y沒有多作解釋。他克制自己不去看陳清霧,同陳爸爸和陳媽媽打了聲招呼,說道,“叔叔你們先吃,我換身衣服就來。”
他穿著三件套的正裝,很是板正,不適合家宴。
沒多久,孟弗淵過來了,換了件圓領的黑色毛衣,也似順便洗了把臉,額前頭發(fā)沾了些水珠。
“快坐。”祁阿姨拉開身旁椅子,待人坐下以后,笑瞇瞇地遞過餐具。
兩家來往甚密,客套的虛禮一律省略。
家長關切地問起幾個小孩的近況。
如今孟弗淵常居東城,陳清霧在瓷都工作,而孟祁然沒個定數(shù),不止東城、南城、瓷都三地,全國各處都有他的蹤影。
孟叔叔笑問:“清霧還是在翟靖堂那兒工作?”
翟靖堂是知名的陶瓷藝術家,陳清霧取得皇家藝術學院陶瓷與玻璃專業(yè)碩士學位之后,就往翟靖堂老師的工作室投了簡歷,以百里選一的概率被選中。
“目前是的,不過準備年后辭職。”陳清霧將筷子放下,坦誠說道。
陳媽媽說:“不是干得好好的嗎?辭職了準備去哪兒?”
陳清霧在翟靖堂的工作室待了兩年,拉胚、施釉、燒窯……各類瓷器陶器燒了個遍,大大補足了她作為學院派經(jīng)驗和技術上的不足。
積累多了,便有試做自己的東西的沖動。
“想自己成立一個工作室,不過目前只有初步想法?!标惽屐F說。
陳爸爸有幾分不悅:“我看你這想法純屬異想天開。工作室開在哪兒?啟動資金何處來?開張后去哪兒拉客戶?這些都想過嗎?”
當然想過。
但陳清霧沒說話,她不想與父親多做爭辯。
孟祁然則笑說:“我看霧霧最好先休息半年,累得這么瘦了?!?
孟弗淵看見孟祁然抬手輕輕捏了捏陳清霧的小臂。
祁阿姨贊同道:“就是。女孩子天天跟泥巴打交道多累啊,清霧你反正打算辭職,不如辭了先回南城休息一陣。你不在我總悶得慌,連個逛街的人都找不到。”
陳清霧微笑,聲調依然很輕,“不工作沒有收益呢,工作室還不知道要貼進去多少?!?
孟祁然說:“不還有我嗎?!?
“你拿命賺的比賽獎金,我不敢花?!?
“賺了不就是給你花的,我自己又沒什么大的開銷。”
“你年后就要參加比賽,弄設備也需要用錢?!?
“能找贊助商,花不了幾個錢。我上屆成績還行,已經(jīng)有人在找我談贊助了。”
大人們聽他倆小情侶拌嘴似的,都露出了微笑。
只除了孟弗淵,他垂眸喝水,神情平淡,毫無波瀾。
這話題結束后,陳爸爸問起孟弗淵:“我聽老孟說,弗淵你今天去跟陸家談合作了,談得怎么樣?”
孟弗淵研究生時就拉起了一支四人團隊,做醫(yī)療機器人的算法設計,回國以后,順理成章地注冊了自己的公司。
閉關研發(fā)兩年,核心團隊設計的醫(yī)療機械臂獲得融資,又過關斬將取得資質,正式投產(chǎn),經(jīng)過多次迭代更新,成功入駐某公立醫(yī)院,并輔助外科醫(yī)生完成了一例腫瘤切除的臨床手術。
現(xiàn)在正在研發(fā)的產(chǎn)品,將在第一代機械臂的基礎上,進行徹底的算法重構和硬件更新。
陸家的semedical專攻醫(yī)療器械研發(fā)與制造,資歷深厚,與南城好幾家三甲醫(yī)院有深度合作關系,孟弗淵想拉上他們一同推進新項目。
孟弗淵說:“初步達成意向了。se是做傳統(tǒng)器械起家的,參與人工智能產(chǎn)業(yè)非常謹慎,后續(xù)還得再詳談?!?
陳清霧此時開口,“你說的se,是不是semedical?”
孟弗淵看向她,點了點頭,“接觸過?”
他沒想到陳清霧在認真聽他說話,他做的這行實際非??菰?,孟祁然都常常聽得百無聊賴——不過也沒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祁然生來就是要做閑散少爺?shù)摹?
陳清霧說:“他們研發(fā)團隊之前聯(lián)系過翟靖堂老師,請他幫忙制作一種陶瓷組件,好像是用作設備里的絕緣材料?!?
孟弗淵說:“se有更完善的材料實驗室,那應當是我拜托他們做的一個材料屬性測試。”
“這么巧?!标惽屐F微訝。
孟弗淵“嗯”了一聲,神情依然清淡。
陳媽媽接了話,笑問孟祁然:“祁然最近在忙些什么?”
“年后有場live,春季開始摩托車錦標賽第一站?!?
陳媽媽笑說:“聽起來還是我們祁然最自由?!?
祁阿姨不以為然,“自由什么,就是瞎折騰。二十五歲的人了,一點也不著急。你哥在你這個年紀都已經(jīng)在準備自己創(chuàng)業(yè)了?!?
孟祁然挑眉:“也不知道是誰,提前叫我留幾張比賽的前排票?!?
“我那是想去盯著你,免得你沒個分寸。”祁阿姨笑說,“你是不著急,也不考慮考慮清霧?!?
孟叔叔也點頭:“祁然,你自己得有個打算?!?
孟祁然大陳清霧一周,兩人先后于同一家醫(yī)院出生。
陳孟兩家本就交好,兩個小孩仿佛是照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個標準樣本一路長到大。
從幼兒園到高中,兩人都在同一所學校。孟祁然高中時成績一直在中游徘徊,為了跟陳清霧一道去北城念大學,高三懸梁刺股一整年,考了北城一所一本院校。
陳清霧本科畢業(yè)去英國留學,孟祁然也申請了同一所城市的大學。
背井離鄉(xiāng),家里照顧不到,研究生那一年,只有兩人在倫敦相依為命。
在孟弗淵和陳孟兩家家長眼里,陳清霧和孟祁然是板上釘釘?shù)囊粚海踔两衲曛星?,父母還半開玩笑似的念起,說是不是得開始準備婚房和彩禮了。
孟祁然笑了笑,選擇將孟弗淵拉下水:“我哥今年三十一,他都不著急,我著什么急?!?
陳清霧微微抬眼去看孟祁然。
果然,又是那般不置可否的笑。
孟祁然天生的人群焦點,走到哪里都討人喜歡。
只有陳清霧知道,他這人骨子里實則有些淡漠,對大多數(shù)的事情都漫不經(jīng)心,只不過大家往往只會注意到他的熱烈,而忽略他的冷淡。
陳清霧本就食欲不盛,此刻更是胃口盡失。
孟弗淵目光在陳清霧臉上輕輕一落,看見她忽然間神色黯淡。
他回了孟祁然一句:“你先管好你自己。”語氣與溫和二字毫不沾邊。
眼看孟祁然吃癟,祁阿姨笑說:“你非得捋虎須,我們都不敢管你哥的私事。”
這話題暫且結束了。
陳清霧實在吃不下,但環(huán)視一圈,大人們邊吃邊聊,似仍在興頭上。
她只好舉筷,隨意搛了一箸青菜放進碗里。
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扒拉著那兩片菜葉,以顯得自己有事可做,忽見斜對面孟弗淵落了筷。
孟弗淵說:“我還有個電話會議,就先失陪了,叔叔阿姨你們慢吃。”
陳爸爸忙說:“沒事兒,我們也快吃完了。”
孟弗淵下桌沒過十分鐘,陳清霧以為原本還將至少持續(xù)半小時的飯局,就這般告一段落。
保姆過來收拾餐桌,大人仍舊去茶室打牌。
祁阿姨要指點保姆收拾廚房,就讓陳清霧和孟祁然先補缺。
陳清霧提不起興致,讓孟祁然打。
她坐在一旁剝了幾瓣西柚,遞到孟祁然手邊,孟祁然說手上沒空,側低下頭,讓她直接喂他。
祁阿姨“哦喲”一聲。
“你們還當面撒狗糧?!泵鲜迨遄砸詾橛蒙狭四贻p人的時髦說法,摸了張牌,又開玩笑般的說道,“老陳,回頭給我交個底,你家彩禮是什么標準?!?
陳媽媽笑:“這八字還沒一撇?!?
孟叔叔看向孟祁然,笑說:“還沒一撇?”
孟祁然微微挑眉,“這得問霧霧,她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
還是那般,兩分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
孟叔叔笑問陳清霧,“清霧,怎么說啊?”
陳清霧放下手里的柚子,微笑說道:“我去看看阿姨有沒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
“嚯,話題轉得這么生硬啊?!泵鲜迨遛揶?,當她是不好意思了。
陳清霧只笑了笑,徑自往客廳走去。
她沒去廚房,推開門往后方的院子去了。
別墅有兩間書房,三樓的那一間為孟弗淵專用。
孟弗淵待在里頭看文件,隨意消磨了一會兒時間,盤算著該下樓了。
起身走到窗邊,準備將方才打開透氣的窗戶關上,怕晚上雪下得大了,飄進來淋濕地板。
手掌住玻璃窗扇,不經(jīng)意往外瞥了一眼,一時頓住。
窗戶下方正對著后院,后院面積不大,祁阿姨精心收拾過,花木掩映,桌椅錯落,天氣晴好時,是個喝茶的好地方。
一人多高的油橄欖樹下,支了張?zhí)僖?,陳清霧正坐在上面。
陰影之中,那身影清寂,一動不動,任由細雪落了滿肩。
他看了一會兒,闔上窗戶。
聽見窸窣聲響,陳清霧驀地抬頭。
有人撥開了蒲葵的葉子,背對著屋內一室暖光,走了過來。
是孟弗淵。
陳清霧立即站起身。
孟弗淵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臉上,卻似乎沒有任何意味。
她剛要問是不是找她有什么事,他說:“拿著?!?
她下意識抬起一只手,有什么被輕輕丟在她手中。
她定睛去看,一時愣住。
那是枚打火機。
還沒反應過來,孟弗淵已收回目光,轉身走了。
陳清霧手指合攏。
銀質的,尚有薄薄的余溫。
如果沒記錯,這枚打火機跟了孟弗淵多年。
而她驚訝的是,孟弗淵為什么會知道,她此刻迫切需要一枚打火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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