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還在審案,這一回人群眾多,哪怕有杜檀之提前安排,季清菱也不好進得二門同本地耄老站在一處,便與秋月幾個一齊混在人群中。
旁人聽得方才那幾個人說話,不過付之一笑,轉(zhuǎn)頭便忘了,季清菱卻是若有所感,拉住一旁的秋露,附耳交代了幾句。
秋露很快扯著一旁的秋爽退了出去。
案子問到后頭,因張大夫不肯認罪,陳家步步緊逼,卻又拿不出確鑿證據(jù),就這般僵持在當中。
季清菱見堂外噓聲一片,又看堂上姜知縣只是照舊問案,心知今日怕是難有什么后續(xù),索性帶著秋月并同行的小廝先行回了客棧。
等到半下午,秋露同秋爽才一齊回來,把日間探聽到的一一說了。
"……在祥符縣中頗有名聲,四處一問,不少人都曉得,說她治家管事很有一套,原是西京王龐先生家的旁支,因父母亡故,自小投了叔父,跟著幾個正經(jīng)小娘子一并識文斷字,學規(guī)學矩,事事都按著王家的來,嫁到陳家之后,果然依樣套用過來,事情色色做得清爽,闔府無不敬重,便是公婆也對她十分和氣……"
季清菱插問道:"確是王家的出身"
秋爽連忙點頭道:"我與秋露姐分開問得好幾個人,說法都一樣,陳家樂得旁人知曉,恨不得滿天下都去說一遍,想來并無什么毛病。"
她另又有些不解,問道:"這陳家長媳難道竟有什么不妥不成"
季清菱搖頭道:"并無不妥,只我從前聽人說過,王家素來有規(guī)矩,所有賬目并人情必要逐筆記錄,逐年封存。"
秋露奇道:"大戶人家不都是這樣做,他家難道能有什么不同嗎"
季清菱笑道:"他家能上溯八十年,所有人情往來、賬目明細,俱都寫錄在案。"
秋月幫著管家,已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這要如何抄記若說往前十年還能說得通,往前八十年,記來又有何用光是裝賬冊都少說得備幾間房舍罷"
季清菱莞爾道:"聽聞是有十余間大屋。"
一時幾個丫頭盡皆咋舌。
秋爽忍不住問道:"這究竟圖什么啊"
季清菱只笑了笑,并不說話。
同旁人不同,王龐雖是翰林學士,卻并不只顧皓首窮經(jīng),他精通算學,初得官時在衙門中管過時估,于每月最后一天召集當?shù)馗餍懈鳂I(yè)行首,評估下月貨品商價。
旁人管時估,不過當做差事來應付,可王龐管時估,管著管著,卻叫當?shù)厣倘藚s是越發(fā)地多了起來,連賦稅也多了不少。等到三年大考,其時的三司中正好有缺,便把他提了上去。
王龐一心干事,任職后因時估只是預計,并非定價,而他初來乍到,難以抽調(diào)人手,索性便以自家為例,記錄所有日常飲食、用具價格,又有人情來往,用以考量經(jīng)濟。他本就是管庫出身,親自搭了架子,每月核對從中比對,自此之后數(shù)十年間,未有一日停歇。及他過世之后,因循慣例,王家竟也將這規(guī)矩承襲了下來。
只是王家今時富貴,卻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數(shù)百年后,等到季清菱前身所在那一朝,王府已是一家落魄,淪落到了要轉(zhuǎn)賣祖宅的地步。
王龐文名甚著,哪怕到了后朝,依舊得文人尊崇。他家要賣宅子,自然許多人蜂擁而至,本想要看看能不能從里頭淘些手札舊物出來,誰知庫門一開,里頭滿滿當當,竟全是賬本并明細,其中泰半已是或發(fā)了大霉,或被蟲蛀了許多孔洞。
原是無人打理,自然不成樣子。
想來也知道,但凡值錢些的,早被不肖子孫賣了,如何會留到今日。
那些個販子里頭掏撿了半日,把稍略完整的都撿了出來,拿回京城兜賣。
其時季父尚在三司任職,被人拿著東西尋得上門,只覺得十分有意思,便收了些回家,其中正好夾著一份王府從前的人情細賬。
他本就是個有心人,沒縫的石頭還能摳出個洞來,更何況這東西里頭不知含了多少信息。
后來同兒女們閑話前朝文人,季安陸少不得便拿王龐開涮,說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奉旨修晉太祖?zhèn)鞯臅r候,為了同太宗皇帝賭氣,不滿對方給自己的賞賜不如修開國史的馮儀多,故意推辭不受,說什么修得不好,"不勝羞愧涕零",滿似以為皇帝會過來多安撫幾句,多少討個臉面。
誰知那時晉太宗剛繼任,一心掛著打北蠻,實在沒空理他,見人不要,竟是也不曉得這是文人在拿喬,更不曉得去哄,傻乎乎的果真沒給。
下頭人見主持的不要,哪里敢受,一個個站出來說干脆一并也不要了。
最后好好一筆辛苦費,也不曉得肥了誰。
回過頭來,王龐也明白自家做了錯事,只好自掏腰包,私底下借著各種由頭給各家送了些禮銀,只當補償。
這事野史有載,后人看了不過一笑,以為乃是杜撰,誰知季安陸見了王龐的人情細賬,果然那一年給幾個幫著修晉太祖?zhèn)鞯娜硕妓土酥囟Y,有一家著實找不到什么紅白喜事,已是找出什么"你兒已是說了親,明年未必我還在此處,不如先把儀禮給了"這樣的理由塞錢。x